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 100 章 找一隻小木魚

“你的手杖很特殊。”系統老師忽然發現,“和笤帚杆長得很像,每天都有長成這樣的笤帚飛出來打我。”

穆瑜告訴小棉花糖系統,即使亂碼、數據出了bug,也不能亂打人,不是身邊的所有人都是壞人。

他欠身致歉,又向系統老師解釋:“就是用笤帚改造的,很合用,就一直用了。”

系統老師有點驚訝:“是意義很特殊的笤帚嗎?”

穆瑜笑了笑,輕輕點頭:“非常重要的一把笤帚。”

在林家的干涉下,這是穆瑜唯一還能找到的,全家人都拿過、都用過,都曾經觸摸過的東西。

因為掃地機器人把它藏在床底下,所以一直都沒被發現。

沒被改寫記憶的時候,穆瑜能說出上面每道劃痕的來歷。他常和他的機器人玩這個遊戲——挑一道劃痕,猜這是爸爸用掃帚教沒滿一歲的小穆瑜學飛留下的,還是媽媽舉著笤帚追爸爸留下的。

但他被弄丟的記憶太多了,這些劃痕裡的一大半,穆瑜已經想不起它們是怎麼留下的,都承載了哪些記憶。

有人塞進去了太多假貨,又為了掩飾謊言,肆意刪去和塗抹了真相。

小棉花糖系統忽然委屈起來,它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躲進穆瑜懷裡哭著喊:“都是壞人,都是壞人!找爸爸媽媽……”

他們這個班裡都是回收的AI,有一個哭出來,立刻就哭成一片。

最強壯的賽車AI按著喇叭哭:“都是壞人!寶寶丟了,寶寶丟了,生日禮物丟了!丟了!!!”

穆瑜撐著手杖,慢慢坐下來。

他從商城裡買來一把糖,一顆一顆剝開,分給滿地的系統小光球。

“不是的,是我們的運氣不好。”穆瑜摸摸這些小系統,像小時候一樣溫聲哄,“這個世界不都是壞人。”

只是壞人更不擇手段、更不知收斂,更手段使盡煞費苦心。

他們被壞人盯上,被壞人設法隔絕了外界、剝奪了求救的機會甚至本能,這是很糟糕的事。

但堅強的小機器人要振作,要當威風凜凜的監考官系統,要做校長,扛著機關槍懲惡揚善。

“你很適合做老師。”系統老師有些驚訝,看著這一會兒就圍著穆瑜坐了一地的小系統,“有考慮過來我們這裡兼職嗎?放心,它們眼裡的你還只是數據。”

這些小系統還沒到能分辨“人”和“數據”的時候,它們不覺得數據散架有什麼可怕,散架的數據再拼起來就沒事了。

如果穆瑜來他們這兒做老師,就能有不少穿書局內部才有的工作人員福利,還能買員工保險。

穆瑜其實不太需要福利和保險,但也有些意動:“請問,這份工作還有什麼優點?”

系統老師本來想回答“輕鬆還清淨”,話到了喇叭邊,看著面前懷裡正抱著小棉花糖系統,肩膀上有兩個小系統、腿上有三個、好幾個拽著襯衫往他後背上爬,頭上還頂著一個賽車AI抬頭看自己的青年。

“……”系統老師沉默良久:“履歷上,可以寫‘教師’。”

穆瑜:“……”

系統老師:“……”

穆瑜忽然笑了,把狂放不羈的小棉花糖也放在頭頂,串成一串小光球:“聽起來不錯。”

系統老師自己都不太信:“真,真的嗎?”

“是啊。”穆瑜說,“真好,可以當老師。”

他說這話的時候,帶著笑,眼睛裡透出一點亮,神情又顯出些這個年紀本該有的少年氣。

……

只是這麼一點期待,對這樣一個意識來說,似乎也實在太消耗力氣了。

等系統老師好不容易把小光球全摘下來,裝成一筐送進教室,再回來的時候,那個青年已經靠著牆壁昏睡過去。

有人正半蹲在一旁,仔細收好那柄半舊的合金手杖,把外套披在穆瑜身上,小心地扶著他,讓他靠在自己肩頭。

系統老師和穆瑜聊天,也看到了投影的畫面,知道這是穆瑜說的那個經紀人。

能來到這裡,看來也是穿書局的員工,只是穿書局的機構相當龐大,各部門間未必全認識,這樣擦肩一閃而過,也只記下一道鐵灰色的影子。

“要取我的靈魂了嗎?”被抱起來的青年意識已經模糊,手腳靜靜垂下來,輕聲提出建議,“我想用一半做葉子,一半開淡青色的花。”

“好。”鐵灰色的影子說,“淡青色有很多種,等回去,你指給我看。”

流動的淡金色薄霧被徐徐灌入那道意識,鐵灰色的影子做起這種事有些不熟練,似乎並不擅長用風和陽光做菜。

被他抱著的意識也並不擅長吃飯,那些淡金色的、彷彿是朝霞一樣流動的薄霧被仔細喂下去,卻又有一大半都溢出來,完全無法被吸收。

內膛鬱閉的樹,從還是幼樹起就被壓久了枝條,盤踞曲折著向內收斂,只會堵住風和光路。長此以往,斷絕生機。

滿是裂痕的意識神情溫潤,彎著眼睛,瞳光卻像是什麼都裝不進。

“……抱歉。”他在說話,發出的聲音卻已經並非言語,更近似風在流動,“這樣……會不會不太可口?”

鐵灰色的影子抱著他,收回氣生根,沿著長廊走遠:“會,苦,不好吃。”

穿書局的榕樹與別處不同,生長不靠風、陽光、水分和土壤。

榕樹的氣生根穿行在不同的世界,所尋找的養料,是即將消散死亡的意識。

它們很有耐心,挑選中目標之後,會一直跟隨和等待。

樹總是很有耐心的。

這棵榕樹第一次遇到穆瑜,那個看起來很好吃的意識只有十二三歲,榕樹也是棵很年輕的榕樹,剛長出第一條氣生根。

……

第一次遇到那棵年輕的榕樹,穆瑜也只有十二歲。

瀕死的少年意識方向感不好,迷了路,漫長的隻身跋涉後,被攔在苦楝樹構築的世界外徘徊。

但苦楝樹中的世界與槐樹不同,無罪者不能擅自進入。

“……無罪者?”少年的意識仰頭,有些詫異,“是說我?”

年輕榕樹的氣生根第一次捕獵,選中了自己的第一個獵物:一個無罪的、澄淨透明的靈魂。

但現在不是時候,樹下的少年靈魂被火燒過,太燙了,意識深處還殘留著火星和硫磺的嗆人煙氣。

年輕的榕樹跟著他,耐心地把獵物送回來處,在他家的窗外紮根,生出一棵新的榕樹。

榕樹也是第一次做榕樹,沒能學會怎麼牢牢保護好自己挑中的獵物,只能不停地把惡人絆倒、用掉下來的樹枝去砸。

樹的戰力有限,最高的戰績,也僅僅是把林飛捷砸得骨折了三根肋骨,住院了大半年。

少年靈魂似乎總是會遇到各種危險,最危險的一次,他們一起落進燒不完的火。

榕樹撲不滅火,想要用氣生根把那個脆弱的意識保護起來,卻反而被藏進那個少年的意識深處。

“現在……吃掉我。”少年靈魂嗆咳著,把要吞噬自己的榕樹根脈護在胸口,“吃掉我,能讓傷好起來……”

道理的確是這個道理——況且少年的意識在這個世界剛剛完成覺醒,變成了擁有領域的“緘默者”,第一次逃出了火患。

榕樹自從跟上這個獵物,不是被火燒就是被斧頭砍,還有幫忙打架被掘斷的枝幹樹葉,多出來了不少傷。

榕樹的一小段氣生根,被少年靈魂保留了下來。

只要吞下這個自投羅網的意識,傷就都能痊癒。

“不吃。”榕樹把氣生根往外拽,“不好吃,辣。”

少年的意識已經模糊,無奈地笑了笑,好脾氣地哄它:“辣也不錯……你吃過麻婆豆腐嗎?我很會做,還有火鍋……”

榕樹不能理解人類的食物,凝聚起最後一點氣生根的虛影,把他拖到樹蔭下,拽著草葉匯積露水喂他喝。

“我被當做營養吸收,會成為樹的一部分嗎?”

少年的意識輕聲許願:“我想做榆錢。”

“不。”榕樹用露水喂他,找來野果給他吃,“我是榕樹,不長榆錢。”

少年的意識有點遺憾:“唉。”

榕樹:“……”

它的獵物傷得太重了,它得回去吃點別的,儘快化形再回來。

樹沒有腿,不會跑,還是太麻煩了。

等它能變得和人類一樣,就回來接它的獵物回去養傷,把傷全養好,吃麻婆豆腐,和火鍋,長大,交朋友。

榕樹其實跟別的樹關係都不好,榕樹獨木成林,並不跟別的什麼樹廝混。

……但非要榆錢的話,也不是不能去找一棵小榆樹苗。

很過分。

他還得給他的獵物種榆樹。

怎麼還有要求這麼多、被吃了還要管變成什麼的獵物。

那一小段氣生根被悄然化形,模仿著人類的骨骼,用來補上少年斷裂的腿骨。

年輕的榕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拖來柳條,把少年的意識蓋住:“不要亂跑。”

少年的意識睜著眼睛,靜靜躺在草地上,碰一碰也不會動。

那雙眼睛溫潤漆黑,但又映不進光,只是安靜地張著。

“等我。”榕樹告訴自己的獵物,“不準跑。”

它最後撥了撥頭頂的樹枝。

漂亮的陽光灑下來,落在那雙眼睛裡。

這個世界並不接納榕樹,榕樹的氣生根虛影逐漸變淡,一陣風過,就消失在了樹蔭下。

它只是回去了一個月的時間,自己掏腰包,向穿書局購買了榕樹專用的營養劑。

這已經是樹能走得最快的速度了,可等榕樹回來,那些柳條已經消失,他的獵物也沒了蹤影。

這個世界的世界意志沒被一棵榕樹按在地上打過,很是狼狽:說不定是跑了,你說他是你的獵物,怎麼會不逃跑?

“他不會。”榕樹低著頭生氣,“說好了。”

白塔被揍得滿地找磚頭:他答應了嗎?向你承諾了嗎?

榕樹沉默。

他沒有得到回應,他的獵物已經沒力氣回應他了。

他離開的時候,那個少年的意識,其實就已經沒有了任何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