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76章 租庸調

 長安城郊官道,枝頭還有些許積雪,道旁的小草已發了芽。

    一條紅肚兜被丟在道旁,顧文德抬頭看去,顏真卿與薛白在前方並轡而行,沒有注意到他的小動作。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想上前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什麼,唯有昨夜的畫面在腦中起起伏伏,不由萬分羞愧。

    再仔細瞧了瞧,前方一臉澹然的劉景,脖頸後側有兩個鮮豔的紅印子……

    “老師若信得過我問話的能力,我敢確定那些逃戶從來未曾授田。”

    “稱老夫‘縣尉’,繼續說。”

    昨夜兩人單獨對話時顏真卿懶得糾正薛白,此時當著旁人的面,卻不許他耍這種小聰明。

    “授田時不論多寡,丁男必須受領畫押,這是常例,並非近年才有的。敢有異議者,吏員多的是法子讓他們低頭。”

    薛白知道顏真卿真正想查的是什麼,繼續道:“百姓是最能忍耐的,沒有這一畝田,曲阿大在長安找了個活計,原本日子倒也過得下去。他在西市外支了個攤賣麻布,租庸調他交了八年,但凡能讓一家人有吃的,他也絕不願當逃戶、賣身為奴。但從五六年前開始,他卻交不起了。”

    “為何?”

    “若讓學生總結,朝廷降低了租庸調在稅賦的比重。”

    “總結得不錯。”顏真卿澹澹道:“此為右相功績,亦為聖人多次稱其‘賢相’之緣由。”

    “是,聽起來,右相真是才幹出眾。”薛白道:“授田之廢馳,不均田而均稅,明眼人都知道租庸調必須變。右相也知道,於是減少了租庸調,改成了各種雜稅。”

    顏真卿回過頭,深深看了薛白一眼。

    他忽然分不清了,這是個攀附李哥奴而一旦背叛又反咬一口的無恥小人,還是心懷大志卻又不擇手段的政客?

    “曲阿大最怕朝廷下旨‘免除百姓一年的租庸調’,說是關中的稅免了,但從遠方押稅來,腳錢得收,這腳錢卻不像租庸調是定額的,官吏說多少他就得交多少。交完了腳錢,還有折色,繳納的布匹有浸漬,顏色不好,便要把損失折算下來,攤在他頭上……”

    薛白說到這裡,想到曲阿大述說這些事時泣不成聲的樣子,也想到楊慎矜、王鉷那為人稱頌的理財手段,

    “楊慎矜任太府,於諸州納物,有水漬傷破者,皆令本州徵折估錢,州縣徵調不絕於歲月矣。”

    這是他親眼看到李林甫想保楊慎矜之時,奏摺上所書,是當成天大的功績來說的。

    過去的兩三月以來,這些人以權術迫害他,薛白並不生氣,權場有競爭,優勝劣汰、願賭服輸,這是常理。但贏得權力的人至少該做好份內之事,這是下場賭命之人該有的基本素養。

    唯獨今晨,聽得那些逃戶的訴苦,薛白感到了憤怒。

    天寶五載死的人多了,他大可以死,但他絕不容允踩著他屍體當墊腳石爬上去的人,只會不停敲碎國家的基石。

    最基本的底線都沒有。

    顏真卿目光落處,只見薛白帶著稚氣的臉繃得緊緊的,竟有種威儀與正氣。

    他心念一動,終於考慮試探一二。

    先是揮手讓兩個縣吏先去前方驛館買些吃食,待只剩他與薛白在了,開口問道:“薛白,只論稅法,你以為右相如何?”

    薛白看著兩個縣吏的背影,答道:“右相是稅法的天才。”

    顏真卿道:“是嗎?”

    薛白略略沉吟,提高語氣,反倒稱頌起李林甫來,越稱頌越康慨。

    “大唐鼎盛,千古未有,有識之士皆知古來之稅法已不能適應往後,租庸調務必革新。但右相不必革新,只需改變租庸調在國家財賦當中之比例,收新稅而不廢舊法,徵雜餉而不抑兼併,便能使官倉充盈,庫藏殷實。正是‘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是聖人與右相,開創了大唐的鼎沸盛世。”

    “大唐有時減免了一整年租庸調,稅賦反而更多了。為何?王鉷清查了戶籍,一年便能從死去的將士頭上徵收出十年的租庸調。楊慎衿徵收折色,年年進貢不曾斷絕。右相日夜辛勞,兢兢業業;聖人十年不出長安,海內無事;百姓投奔大族,得其庇護,安居樂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