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232章 設局

 薛白轉過頭,望向北面的首陽山。

 大雪紛飛當中,他彷彿再次看到了陸渾山莊最裡層那其樂融融的情形。

 那些在山谷中歡笑的人們只是奴隸,但得到了主家的恩賞,而這種恩賞,是建立在什麼之上?

 “第一年種的不夠嚼用,他想著明年得多種一些,得畝產兩石,但幾年下來,他已欠了縣署二十多石的稅,被捉到縣牢裡三次,打得半死不活,今年齊醜沒有捉他。”

 “他這樣,活得下去嗎?”

 “活得下去。”

 殷亮領著薛白到了一間破茅屋前,推開門,裡面空空如也。

 “他已經賣了田地,當了逃戶了。因為齊醜今年沒有捉他,往年都要防著他們逃的。”

 “他的田呢?縣署收了分給別的編戶?”

 “已經賣了。”

 縣署|年沒造過色役冊,又豈會再分田?賣給誰就不得而知了。

 那個逃戶也許活下去了,剩下的這些沒逃的編戶,負擔卻又要更重一些了。

 薛白苦笑了一下,走出茅屋,看向遠處那些瘦弱無力的人們,彷彿看到,他們的背脊又彎了一些。

 “殷先生。”

 “少府請講。”

 “你說……若我把這一切告到聖人面前,能改變這些嗎?”

 任木蘭提著胡餅跟著薛白、殷亮進了一間農舍。

 風捲著雪花湧進屋裡,但也沒能吹走多少熱氣。外面冷嗖嗖的,屋裡也是冷嗖嗖的,也不知是哪裡漏風,總之到處都漏。

 那農戶一家四口正擠在榻上聚暖,就那麼坐著,也不動,也不說話,裹著條髒兮兮的薄毯。見有人來了,老農夫下了榻,薄毯被掀開的一瞬間,便見他兩個小兒子連條褲子也無。

 農夫畏畏縮縮地擋在薛白麵前,道:“沒糧,沒。”

 薛白往他家的破米缸看了一眼,裡面確是空的,但他估計這家還是有糧的,為了逃稅藏起來了。

 “不是來徵糧的,吃個胡餅。”

 薛白給他們一人分了個胡餅,看向那一臉滄桑的老農夫,問道:“縣署青苗簿記著你有口分田七十六畝,但我們量了是三十八畝,你知道嗎?”

 老農嚼著胡餅,縮著脖子,道:“真沒糧。”

 “說了,不是來徵糧的,戶籍與田地重新造冊,你以後交的租庸調就少了,這是對你有利的事。”

 “真沒糧。”

 這般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近一柱香的時間,薛白只好帶人離開。

 他走了幾步,才想到不是這老農傻,哪怕他再說不徵糧,人家怕的是和來。不徵糧,可不還得強買嗎?

 農民看起來木訥寡言,受騙的經歷卻多,能輕易就信了他才是奇怪。

 之後再進了另一間農舍,一個三旬年歲的漢子正跪在榻前給一個老婦喂湯水,轉頭見了薛白等人進來,也是一言不發。

 “喬二娃,冊上寫著你有田七十四畝,實量三十五畝,你可知道?”

 喬二娃黝黑的臉,亂糟糟的鬍子,一臉的老態,怎麼也與“二娃”這名字搭不上邊。

 他跪在那把湯水喂完,走到了灶前,一聲不吭。

 唯有薛白能感受到,這農夫瘦削的骨頭顯出了絕望之感,像是一言不合就能殺官造反。

 因為他在華清宮見到的反賊就是這種氣質。

 “我是新任的縣尉,你有麻煩,找我說。”

 薛白沒再多問,放下兩塊胡餅,轉身走了。

 這幾日,他就這樣一家一家走訪、觀察偃師縣的編戶們,雖然他看到的只是很小很小一部分。

 到了下午,薛嶄趕了過來,稟道:“阿兄,高崇回到縣署了。”

 高崇時年三十四歲,年富力強、精明冷峻的樣子,看起來沒有呂令皓、郭渙平易近人。

 甫一見面,高崇聽說薛白近日在清丈田畝戶籍,當即直言道:“薛縣尉若是太閒,不如把今年的賦稅催繳了。”

 “好啊。”

 薛白痛快答應。

 呂令皓連忙搖手,笑道:“埃,年節將近,還是不要逼迫百姓太甚。”

 他心裡清楚,若真把差事交給薛白,指不定能鬧出什麼事來。比如,薛白若是藉著隱田、隱戶一事,向高門大戶索糧,難題最後便要落到縣裡來。

 郭渙得了呂令皓一個眼神示意,上前附耳對高崇小聲道了一句。

 高崇於是點了點頭,道:“催繳一事,我會帶著官差去辦,請縣尊再讓齊醜任班頭便是。”

 說罷,他不理會薛白,自告辭離開,擺出事情已由他說定了的架勢。

 權在他手上,差役也好,漕河上的兇徒也好,全都聽他這個縣丞的,自然不必給薛白麵子。

 陸渾山莊。

 一名女子從睡夢中醒來,撫摸著蓋在她肌膚上的熊皮大裘,感受著軟榻上的溫暖,心中愈覺歡喜;屋子裡點著薰香,她亦不知是何品種,只知很貴,聞了讓人身子都輕快了幾分。

 這樣舒適的屋子,讓人醒了也不願離開。

 不多時,宋勵只披著春衫從屏風那邊走了過來,因屋中燒著爐火,也不覺得冷。

 他腳踩著柔軟的地毯,站在榻前,撫摸著女子小麥色的膚肌。

 “八郎。”

 “嗯?”

 “我給了你…….要一輩子作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