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257章 地主之誼

陸渾山莊。

宋勉走進了閱巖亭,只見宋之悌對面正坐著一箇中年男子,氣格峻拔,鼻樑高挺,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自信從容之氣。

“高尚。”

下意識念出這名字,宋勉自己都感到有些忌憚,道:“果然是你,勸你莫再給宋家添麻煩。”

其實,他已經從宋之悌改變態度時說話的語氣猜到可能是高尚來了,但他沒有與薛白說,畢竟在有可能成為陸渾山莊的主人之前,他首先是陸渾山莊的子弟。

“我只說幾件事。”高尚道,“八郎不是我義兄殺的。”

“說得彷彿你瞧見了一般。”

“我義兄身邊護衛,皆府君所派之范陽老卒。老卒殺八郎不需砍

高尚侃侃而談,除了說話的內容,那自信且真誠的態度也添加了許多的說服力。

“我斷言八郎乃薛白使人所殺,那以血寫就的‘高’字便是證據,偃師縣不會再有旁人嫁禍。”

“你全憑猜測。”宋勉道。

高尚沒有回答,宋家真的需要一份證據,來證明誰殺了宋勵嗎?不需要。

宋勉指高崇為兇手,因為這符合宋家當時的利益;他指薛白是兇手,自然帶來更大的利益。換言之,查出殺宋勵的兇手,代表的是宋家態度的轉變。

高尚於是反問了一個問題,道:“薛白既然能除掉我義兄與郭萬金,待利用完宋家,豈不敢除掉宋家?”

“他怎麼會?!”

“貴妃義弟,新科狀元,赴偃師上任,做事大刀闊斧,其志不在小矣,你以為他憑什麼放過你?”

宋勉答不出來。

因為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原因可以總結為他這個層面的人根本就想不到這一層。

高尚盯著他,直到把宋勉身上的不安感盡收眼底,問道:“對了,薛白可有用私利來哄騙伱?還是你們義氣太深了?”

“沒有!”

宋勉連忙大喊一聲。

下一刻,他一名叔父已經站了出來,徑直掄了他一個耳光。

“啪!”

巴掌聲清脆,讓整個宋家都清醒過來。

“我沒有。”宋勉臉頰發燙,不敢去捂,以最誠懇的態度道:“我確是犯了傻,但絕沒有私心。”

安靜了好一會兒之後,宋之悌才開口,道:“你太急躁了,坐下。”

“是。”

宋勉羞愧地坐下,等著,雖然不知他們這是在等什麼。

直到有下人通稟道:“阿郎,崔公、鄭公來了。”

崔晙、鄭辯到了之後,一個個世紳也相繼抵達,最少的也有兩百頃以上的田畝。

“見過宋公。高郎君也在,今日這般相談安全嗎?薛縣尉可是個莽撞人啊。”

“無妨,他該已猜到我來了。”

說話間,又有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一邊說話一邊還在喘氣,道:“老朽氣力不濟,走山路慢,來晚了,諸位見諒。”

“這是郭太公來了吧?”

世紳們議論起來,道:“郭渙既已投靠薛白,如何還邀他來?”

高尚道:“無妨,並非要談見不得人之事,都是光明磊落之人。”

說過之後,他很有風度地去扶了郭太公進來。

眾人落座,當先開口的是高尚,道:“我這一趟先到洛陽見了令狐少尹,他談及偃師縣,用了三個字‘不安穩’……”

宋之悌聽著,再次閉上了眼,一邊聽,一邊想著舊事。

若說高尚、薛白都是有本事的人,眾人對高尚顯然是更熟悉且信任的。而提到高尚,不得不提另一個人——曾經的河南尹、水陸轉運使李齊物。

開元二十四年,李齊物擔任懷州刺史,舉薦了高尚。旁人只關注到了這份賞識,卻甚少意識到,是因為高尚出謀劃策,屢建功勞,才得到了賞識。

比如,天寶元年,李齊物在三門峽開漕運,棄石入河,激得水流湍怒,舟不能入。但高尚收買了吳懷實,與聖人說李齊物興修水利,惠濟於民,聖人龍顏大悅,賜貂裘一領、絹三百匹,特加銀青光祿大夫,兼鴻臚卿,賜玉尺一把,詔稱因他能幹,故有此賜。

這般一路高升,天寶三載,李齊物升至河南尹,那時便常到陸渾山莊來,高尚也相陪著來過幾次,因此宋之悌與他們相識。

當時高尚沒有結識安祿山,卻已展露出不同尋常的志氣。其人還極為敏銳,從陸渾山莊的一些異樣,發現了宋傢俬鑄銅幣之事,但卻沒有揭發,反而替宋家隱瞞了下來,後來還舉薦義兄高崇來幫宋家遮掩。

再過了兩三年,李齊物被貶,高尚投奔了安祿山,卻還沒有忘記當年熟悉的這些人。

這次的事,高尚把道理一點明,宋之悌就明白了……是宋勉這個蠢材被薛白利用了,而他也老糊塗了,差點就被欺瞞過去。

“假道伐虢,諸公皆聽過這典故,可事情未發生之前,誰也不會意識到自己成了虞公。昨日,薛白奪了郭家田地;今日,他清算田畝戶籍,逼你們交租稅;明日,他便要奪走你們所有的田地!”

高尚說著,激昂地揮動了拳頭,以此來刺激眾人的情緒。

但他心裡卻是很平靜。要做成事情,必須讓旁人興奮,但他卻必須保持冷靜。

另一方面,他其實很理解薛白的想法。

曾幾何時他也是這麼想的……他幼時在河北生活,河北的稅賦可比河南府要重得多。且除了土地兼併,他的家鄉還有更多、更大的問題。

戰火一起,朝廷便強制徵兵;大量的胡人部落內遷,稍有管治不當就到處搶擄;他最最恨的,是一種若有若無的偏見,連河北世族到了關中以後都瞧不起他們這些河北的平民。

但那時,他也以為一切還可以治理,有一度他也想要在規矩之內以溫和的手段來改變不公,他跟著李適之試過了。

不行的,治理不了。

故而,今日高尚要除掉薛白替義兄報仇,也就是相當於扼殺掉一個曾經的自己,很簡單,簡單至極。

他沒有想什麼新的主意,他只是把這些世紳平時控制地方的做法說了一遍。

“薛白機關算盡,沒用的。諸公只需要反應過來,且齊心協力,便能讓他無計可施。偃師縣的大半田地是你們的,糧食是你們的,錢貨是你們的,連縣署裡的吏員也都是出自你們的支系,他憑什麼與你們鬥?”

“郭太公,你的田地、宅院都可以還給你,只有一點,勸說郭渙背叛薛白。郭渙太瞭解縣務了,好在他的一切都是郭家給的。”

“花錢,送女人,不惜代價收買他身邊所有人,幕僚、吏員、差役、僕人,哪怕是門房、奴婢。不願收東西的,栽贓、誣告,讓他們麻煩纏身。”

“薛白現在住的宅院是誰的?收回宅院,將他趕出去。別以為這是小事,這能摧毀他的威望,打擊他的信心,還能讓我們更好地監視他。”

“我們該讓這偃師縣沒有任何他的容身之地,為他做事的人走在路上,你們都應該把路堵住,因為偃師縣連沿街的商鋪都是你們的。”

“不必捨不得花錢,把倉庫裡的糧食拿出來,分發給城中百姓,毀掉他的聲譽。這些人是最愚蠢且最見利忘義的,讓他意識到連百姓都不站在他這一邊,是對他心理最大的打擊。”

“我們做的都是合規矩的,該讓他像深入泥潭一樣不能自拔……”

高尚有一瞬間的恍神,回想起過去輔佐李齊物時的經歷。他深刻明白一個官員到了地方,是絕對不可能抵抗當地世紳之力的。

……

聚議之後,高崇的首級與屍身也被挖出來了。

當時刁庚是把首級和屍體一起運來的,屍身就埋在亂葬崗,首級則是給了宋家祭奠宋勵。至於如今還找不找得到,總歸是由著宋家怎麼說,高尚已不可能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