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292章 元夕

諸皇子之中,永王李璘算是相貌最差的之一,遠遠比不上皇侄李珍酷似李隆基的程度。

一直到了天寶年間,隨著郭虛己屢立戰功,李璘才藉著舅舅的勢逐漸在諸王中脫穎而出,眼下郭虛己一死,若無意外,他往後已很難再嶄露頭角。

他得把握住每一個機會。

“天寶六載,南詔部落首領董哥羅叛亂,舅舅南下誅殺之;次年,舅舅西進吐蕃破千碉城,逢南詔爨日進又叛,舅舅唯遣麾下將領平叛,此時已有奏報稱閣羅鳳不肯配合;天寶八載,舅舅破吐蕃四十城,再聞閣羅鳳之叛,欲親往南詔,未已,竟與長子一起染病身亡,此事蹊蹺啊!或是南詔與吐蕃勾結,害死了他們!”

李璘早有腹稿,將母家的戰功在群臣面前再次敘述了一遍,拋出他的看法,顯得他有理有節。

聞言,群臣中不少人忍不住交頭接耳,小聲嘀咕起來。

李隆基閉上眼,強忍著怒氣,心裡想到今夜的上元宴已經被毀了。

這是他一年僅有一次、且一生中剩不到十餘次的盛宴。他親自排演了半年的新戲還沒擺上臺,他還答應過範女,讓她登臺獻唱,教坊沒有給她的公平,將由他這個聖人親自給。

但此時,就算喝退這幾個年輕人,氣氛已經毀了。

想著這些,李隆基睜開眼,目光冷漠,先看了李璘一眼,李璘當即駭然,連忙跪倒在地。

他這才移開目光,看向了李泌,李泌目光坦蕩,站在那兒,渾身氣質依舊溫潤如玉。

最後,他看向了薛白。

這一個瞬間,李隆基竟然感覺到他看不透薛白,不能夠確定這個少年郎在想什麼。

裝的?

李隆基心中有了判斷,於是稍稍舒展身體,擺出高高在上的聆聽姿態。

“永王是關心則亂,請聖人勿怪。”李林甫起身,先是環顧殿上諫言的三人,帶著笑意,道:“都是年輕人,沉不住氣,不過是南詔使臣未赴宴,豈值得大驚小怪?”

不愧是宰相,一開口便讓許多人感覺到事態並不嚴重,尤其是“年輕人”一詞,能讓人意識到永王其實是個非常沒主見,極容易被慫恿之人。

接著,李林甫轉身,板著臉道:“薛白,誰讓你串聯鬧事、壞了好端端的上元宴?!”

他知道薛白沒有幕後指使,但正好能借機把聖人的怒火燒到更多敵人身上。

宴上眾人才安靜下來,聞言再次響起了細碎的嘀咕聲,本以為右相是要平息事態,沒想到竟是當場發難。所有人都看向薛白,暗道得罪了右相只怕難有好下場。

更讓人沒想到的是,薛白竟招供了。

“是左相陳公。”

“什麼?”

“左相心繫大唐社稷,擔憂南詔形勢,命我於上元宴直諫。”薛白道,“但不知到了右相嘴裡,如何成了串聯鬧事?”

“我沒有!”陳希烈被這荒誕的一幕驚得懵了,反應過來才連忙起身,鄭重行禮道:“聖人,絕無此事,老臣從未與薛白如此說過!”

薛白不等旁人開口叱喝,當即又道:“那就是太子。”

“什麼?!”

眾人皆感錯愕,認為薛白這是瘋了,說話完全沒有章法,毫無顧忌地張口亂咬。

連李林甫也驚訝得瞪了瞪眼,他確實是想把李亨指為幕後黑手,把這一連串的事全都做成東宮與薛白勾結……

“是太子指使我在上元宴鬧事。”薛白繼續說道,“太子允諾將和政郡主嫁我,命永王李璘、駙馬張垍、翰林李泌與我交好,誣告金吾將軍李延業與吐蕃,因李延業乃右相之心腹。我們又偽造證據,放出南詔叛亂的消息,勸南詔質子鳳迦異逃出長安。為的,就是在上元夜壞聖人雅興!”

“你!”

李林甫沒想到薛白說得如此之快,把他打算安排的罪證直接拋出來了。

“我交構東宮、妄議邊事、衝撞聖駕,右相大可治我的罪,貶我到夜郎、崖州,可惜我已辭官了,請右相直接杖殺我罷了!”

“聖人,你看這豎子,簡直無法無天!”

出仕數十年,為相十數年,李林甫還從未這麼生氣過,因為他要說的話卻被搶先說了,他已不知所言,唯請聖人作主。

苗晉卿、宋遙等右相黨羽們連忙站起身迴護。

“太放肆了,御宴之上如此夾槍帶棒,血口噴人,禮官何在?”

“虧得是狀元郎,如此撒潑,成何體統?”

不知誰這般教訓了一句,薛白當即轉身,指著苗晉卿,道:“至少我這個狀元未曾在御前覆試時拽白,將朝廷顏面丟得一乾二淨!”

“……”

李琮驚呆了。

薛白說過“必會站在慶王之前”,但他沒想到,竟是這樣的局面。

眼看苗晉卿呆若木雞,有那麼片刻工夫,李琮完全忘了去想是否出面這件事,之後他才想起去看聖人的臉色,但御榻上的聖人已經無悲無喜,像一尊神像。

而就在李琮的上首,李亨已經站起身了。

諸王之首、儲君之位的一側,只有張汀依舊跪坐著,從容優雅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就是張汀這副平靜的模樣,讓李琮感到了一陣不安,他終於坐不住了。

~~

李亨起身的同時,張垍也起身了,兩人幾乎是同時走到殿中。

張垍低下頭,有個稍稍抬手的動作,讓李亨先說。

“父皇。”

李亨並不客氣,執禮道:“薛白說了氣話,兒臣絕沒有交構他這個八品監察御史。”

一句話,看似否認薛白,實則卻站到了薛白這一邊,劍鋒直指李林甫。

這些年“交構東宮”的罪名右相府也用得太過順手了,如今南詔生變如此大事,李林甫竟還想順手陷害東宮,李亨豈可能不借機賣直邀名。

他早看明白了,李隆基永遠不會喜歡他,既然如此,他更該養望,要讓天下人都寄望於他這個太子。

“另外,兒臣以為南詔事關重大,不宜於今夜群……”

張汀把一口酒抿進喉中,微微一笑。

她知自己選對了夫婿,當時許多人都說太子懦弱,連著兩次和離,棄妻妾於不顧,這沒錯,但,也看與誰比。

縱觀所有活在十王宅裡的皇子,有哪一個,才能、名望可與太子相提並論?沒有。

聖人三十子,夭折七人,殺三人,李亨只需要贏過剩下十九個窩囊廢,足矣。

今載上元夜,天下人足可見太子之魄力、遠見。

“父皇!”

李琮連忙站起身來,趕向殿中,因為太急,他還磕了一下桌案。

過程中,他向薛白看了一眼,雖沒能看清薛白的反應,卻意識到自己太慢了,被李亨搶先了一步。

“兒臣以為,既有吐蕃、南詔使者與金吾衛勾結,可暫歇宴筵,恢復長安宵禁,以保無虞!”

他還是沒有斷言南詔必叛,但至少出面了,表了態度。

如此,必然也是要承擔聖人的怒火,此時尚不知罪責會到何等地步。

“陛下!”

李林甫眼看又有人跳出來,連忙擺出忠耿老臣的姿態,以沉鬱的聲音,道:“如此軍國大事,西南各州縣尚無公文,僅長安城年輕官員與諸王,憑藉細枝末節而斷言,豈非兒戲?!”

他嘴上說的是“兒戲”,一雙眼睛裡卻飽含著諫言。

李隆基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懂了李林甫的言下之意。

地方官都沒聽到風聲,倒顯得太子、慶王、永王與其黨羽能耐,這是在關注軍國大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