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296章 人間薛公子

周圍無數鬼怪在張牙舞爪,這孩童稚嫩無害的臉在月色中顯現,卻是最嚇人的。

“阿翁……留下陪孫兒好不好?”

“啊!”

“聖人!聖人!聖人!”

李隆基猛地睜開眼,拼命順著氣,才發現方才是一場噩夢,驚得他渾身都溼透了。

殺了那麼多妻子、兒子、孫子,他還是

“聖人,沒事的。”高力士柔聲安撫道:“聖人只是憂心國事……”

“藍田驛,朕不想聽到藍田驛……你說有沒有可能,薛白是薛鏽的兒子?”

“並非如此,聖人也知他是薛鏽收養的,而聖人對他恩更重。”

李隆基卻不像兩年前那麼豁達了,他越老,越害怕失去。

他年輕時那英挺的面容已經鬆弛,豪情壯志早沒了,兩年間幾次遇到背叛,讓他原本寬闊的心胸也開始變得狹隘,只有權欲更勝往昔。

“薛鏽死在藍田驛,薛白卻在那寫詩,朕很……疑惑。”

“聖人,老奴聽說一個市井流言,不一定是真的。”高力士道:“有人說,安祿山派人追上薛白,將他殺了。”

“是嗎?”

李隆基也不知聽到沒有,喃喃道:“朕累了,往後再談吧。”

~~

長安市井上的流言傳著傳著,也傳到了虢國夫人府上。

於府中奴婢而言,這幾乎是一場地動山搖,面對虢國夫人的暴怒,人人都噤若寒蟬。

明珠小心翼翼走過散落著碎瓷的地面,只見楊玉瑤正坐在榻前喃喃道:“不可能。”

“瑤娘,杜二孃來了。”

“她?”

楊玉瑤眼神立即不同起來,道:“招她過來。”

她盯著屋門,緊張地等著看杜妗的神色,然而杜妗素來是個心機深沉的,來時神情嚴肅,教人看不出半點端倪來。

“怎麼?”

“此處可談話?”杜妗藉著這機會,並不見禮,以一種平起平坐的態度說話。

楊玉瑤顧不得這些,道:“可以。”

“安祿山派人追殺是真,但薛白沒死,受了傷,在藍關附近養病。”

“傷得重不重?”

“放心。”杜妗道,“他會好好地回來。”

“他……”

“我今日來,就是說真相。他在藍關養傷,傷好就會回來。”

杜妗語氣加重,如此說了一句。

所謂“真相”,就是她要讓事情最後所呈現出來的樣子,事先與楊玉瑤說過,彼此就會明白,如何去主導事情的走向。

談過此事,杜妗離開虢國夫人府,回了家。

杜媗也從顏宅回來了,將同樣的真相告訴了韋芸,姐妹倆由此都舒了一口氣。

“接下來只要等南詔叛亂的消息傳回,他要的聲勢便形成了吧?”杜媗道:“到時眾望所歸,他與顏公該可還朝主持南詔一事了。”

“計劃是這般。”杜妗道:“至少,我知道的計劃是這般。”

“他還能瞞你不成?”杜媗道:“即使他不告訴我的事,卻是從來都告訴了你。”

雖是埋怨,她也是溫溫柔柔的語氣,因不是在吃醋,而是認為薛白與杜妗有時做事太瘋狂了。

“我有直覺,這次他沒有對我全盤托出。”杜妗喃喃自語道,“若依計劃,他不該與李白去華山。”

“便是讓人查到他與李白同遊,世人也只會說他是心灰意冷,躲避安祿山。”

“可為何是華山?而聖人又恰好要封禪西嶽。”

杜媗擔憂道:“他不會想要在華山再次直諫吧?”

杜妗搖了搖頭,說不上來,認為這樣太逾越聖人容忍的底線了。

正此時,豐匯行傳來一封密信,杜妗接過上面的標記,不動聲色道:“阿姐,我去處置一筆私錢。”

“你小心些。”

“知道。”

杜妗回了屋中,栓上門,從抽屜裡拿出一本書來,對照著密信破譯。因這是薛白傳給她的,還是用的只有他們兩個人能看的標記。

然而,如此機密的程度,信上的內容卻很簡單。

——薛白已到華山了,讓她想辦法暗中離開長安,並調動所有最心腹的人手到華陰縣,聽他親自安排。

拈著信紙將它燒了,杜妗目露沉思。

她想到,薛白也許要阻止封禪西嶽一事,好讓李隆基到時更容易承認南詔之事。

~~

華山,鎮嶽宮。

鎮嶽宮是一座道觀,名為“華嶽觀上院”,開元四年始建,世人因它建在華山之中,以“鎮嶽”相稱。

宮觀在玉女峰、蓮花峰、落雁峰之間,倚山間峭壁而築。

薛白與李白如今便借住於此。

這日下著小雨,薛白站在道觀的屋簷下,俯瞰著雨中的關中大地,獨自站了很久。

“下雨了。”李白提著酒壺走來。

“是啊,去歲春天沒雨,夏秋時旱得厲害。”薛白道:“今年終於是初春小雨,好不容易有個過得去的年景。”

李白這才想起沒問他的來歷,隨口道:“三郎當過官?”

“沒有太白兄的官大。”

李白仰天而笑,道:“我那官位不提也罷。”

薛白笑問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這是記夢詩,哈哈,我喜歡那個夢。”

因一句詩,李白來了興致,也不管細雨濛濛,拾起樹枝便在院中舞劍高歌。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李白年逾五旬,難得的是身上依然有少年氣,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想做什麼興致一來就去做。

相比起來,薛白反而像是更沉鬱的那個。

他原本是看向北方的,此時轉過身看李白舞劍,目光便落在南面。

這裡也能算是華山之巔了,西邊是峭壁,南邊的南峰則是華山最高處,天子要封禪的西嶽祠就建在那裡,連著祭祀的天台。

險峻無比的高山上,建起一座巍峨祠廟,極為壯觀。工匠在雨天裡也不停歇,吃力地搬著一塊塊巨石,堆壘著祭天壇,把當今聖人的功業堆向更高處。

李白卻偏要在這壯觀的帝王功業前面,舞他的劍,吟他寄情山水的詩,他寫的是神遊天上,實則世間萬事東流水,最後筆鋒一轉,憤憤然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一掃消沉之感。他做夢都想出仕實現抱負,也曾曲意迎合,最後卻總是恢復他的風骨,昂揚振奮、瀟灑出塵,氣概不凡。

由此,西嶽祠的輪廓、李白的劍舞,在薛白麵前構成了一幅鮮見的畫面。

薛白看到的是叛逆。

其實,他更叛逆……

淋雨一時爽快,末了,還得自己打水、燒水,洗浴驅寒。

“這口井叫‘玉井’,頗有故事。”

李白搖動井軲轆,放下水桶,隨口說到。

“什麼意思?”

薛白常常不知李白說的哪件事是真的,因這位大詩人實在是太有想象力,意興所至,隨口就能描繪出又浪漫又新鮮的事物。

“且看,此樓名為‘玉井樓’,在井上築樓,既為方便打水,也是為了不讓雨水落入井中。”

“為何?”

“因玉井深達地底,水味甘醇,絕非雨水可比。”李白道:“玉井中可生千葉白蓮,服之可羽化登仙。”

薛白不信,道:“太白兄又胡謅了,這可是華山,如何深達地底?”

“華山又如何?”李白撫須而笑,道:“伱來打水,我與你細說。”

也只有他,能讓薛白做這些雜事,以往都是薛白給別人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