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368章 移棺

“你忘了李林甫在世時是如何對你的?”

“可我也記得十七娘是如何待我的。”

陳希烈撫須不已,眼神閃爍,猶豫著。

薛白又道:“我行事,恩必報、債必償。李林甫與我有怨,卻也有恩。我今日正是想保他最後的體面,請左相成全。何況,我們都曾與李林甫同朝為官,安知他之今日,不是我們的明日?”

陳希烈是個很謹慎的人,常常容易憂慮,今日開棺剝衣,心底確有兔死狐悲之感。

誰知道,往後哪日李林甫的下場不會落到他自己頭上呢?

這是一件小事,可對李家人卻是最後的體面。

但他還是沒有馬上開口,故作為難。他猶豫得越久,賣薛白的面子就越大。

正此時,有腳步聲從薛白身後響起。

正在此時,薛白身後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他轉頭看去,只見李騰空走了過來,眼睛裡帶著茫然之色。

他連忙攔住她,柔聲道:“你到上面等我。”

李騰空一直是個很有靈氣的女子,今日卻顯得有些呆滯,沒有回答薛白,而是愣愣地看著地穴中的石槨。

薛白察覺到了她的不對,牽起她的手,想帶她先出去。

李騰空卻不走,掙開了薛白,想邁步向前。薛白再次擋住她,抱住她,用胸膛擋住她的視線,低聲道:“你在外面等我,我會處理好……”

陳希烈轉過身,抬頭看著石壁上的火光,不去看這一對小兒女在那摟抱糾纏。

過了一會,薛白道:“左相?”

陳希烈感受到他有些惱火了,想了想,高聲吩咐道:“此間沉悶,都出去吧。薛舍人,聖人既命你詢問此案,紫金朝服便由你帶出來。”

“聽左相安排。”

陳希烈於是負手走出了地穴,一眾官吏紛紛抱起陪葬品,魚貫跟著他走了出去,包括那捧著夜明珠與象笏的老吏員。

其中,有不少人都回頭看了看薛白,感覺到這個年輕人待人頗有擔待,竟是滿朝唯一願為李林甫出頭的,何況還不是李林甫一系。

哪怕有對李林甫心懷怨恨者,今日已經見到了李林甫身死之後的慘狀,也對薛白此時出手並無怨念。

終於,這些人把陪葬品悉數搬了出去,留下空空如也的地穴。

薛白始終抱著李騰空,目光落在了地穴入口處,只見刁氏兄弟走了下來,刁庚還揹著一個包袱。

“郎君。”刁丙道:“他們說,得剝了李林甫的官袍,改用小棺安葬到別處。”

“知道了。”薛白道,“你們把棺木搬下來。包袱留下。”

“喏。”

薛白輕輕拍了拍李騰空的背,道:“聽話,你先出去等我,我會處理好的。”

李騰空搖了搖頭。

薛白只好親著她的額頭,道:“你可以信任我,你阿兄也在,他會看著。”

李騰空目光看向李岫,只見這位阿兄已經像是爛泥一般癱在那兒了。

她依舊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不能讓你收拾我阿爺的骨容,得我這個女兒來做。”

“我能替你收拾。”

薛白說著,生怕她反問一句“你又是我的什麼人”,他遂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讓她感受著他的心跳,以及對她的心意。

“我雖沒能成為李林甫的女婿,但……”

李騰空捂住了薛白的嘴,她抬頭看著他的眼睛,看了很久,道:“你別說。”

然後,移開手,踮起腳,在薛白嘴唇上親了一下。

薛白愣了愣。

李騰空遂離開了他的懷抱,走向了棺槨。

薛白轉身,看著她的背影,只覺心疼,但沒有再上前攔著,眼睜睜看著她走到棺槨邊,俯身去看李林甫腐爛到一半的屍體。

地穴裡,是壓得人要窒息的腐臭。

唯有唇上的一抹溫熱,讓人覺得事情還沒有那麼糟。

薛白反應過來,拿出兩塊帕子,上前,給李騰空繫了一塊在口鼻上,自己也繫上,再從地上拾起包袱,打開來,裡面是一件紫金朝服。

他四下看了看,見到李岫身前有一灘嘔吐物,便過去,把那朝服的裡料放在嘔吐物上抹去。

過程中,李岫始終躺在那裡,雙目無神,像是死了一般。

薛白走到棺槨前,看了看李林甫的屍體,再看著手裡已經髒臭不堪的朝服,將它鋪在地上,從懷裡拿出一個皮囊,小心地往上面倒了些發黑的血。

這是杜五郎拿來的,據說是他家廚房發了好多天的羊血。

做完這些,刁氏兄弟已經把那口薄棺搬進來了。

李騰空回頭看了一眼,將寬大的袖子紮起來,準備動手搬李林甫的屍體。

但誰也不知道這屍體一碰,會有哪個部位流下來。

“十郎?”

薛白轉頭向李岫問了一句。

李岫的魂已經丟了,半晌並沒有言語。

這情形之下,如此反應也正常,薛白雖覺得李岫不夠強大,但也能理解,遂示意刁氏兄弟動手。

刁氏兄弟繫了帕子,上前,一個抬頭,一個抬腳,打算搬李林甫的屍體。

頭顱一抬,脖頸上便快要斷開來了,只剩下一點粘連,刁丙不敢再抬,看向刁庚,只見他手裡拿著兩隻靴子,但靴子上的兩條腿軟綿無力,一拉就斷。

李騰空閉上眼,身子晃了晃。她又睜開,伸出手,試圖抬起李林甫的肩膀。

這次,薛白沒有再攔她,過去用雙手捧起了屍體的軀幹。

他說不上來手上是什麼樣的觸感。

就像是捧起快要腐爛掉的天寶盛世吧。

既噁心,又沉重。

偏偏又帶著他對李騰空的感情。

出於這份感情,他願意去捧這腐爛的屍體、腐爛的王朝。

~~

李岫眼前什麼都看不見。

他腦子裡不停回閃著他此生經歷過的一切,嬌生慣養、錦衣玉食、聲色犬馬、歌舞昇平、窮奢極欲,然而,真正值得在死前回憶,能支撐著他的事……沒有。

一事無成的一輩子,只是阿爺極致的權力與悲慘的後事之下,一個不起眼的註腳。既沒能阻止阿爺迫害忠良,也沒能阻止阿爺為人所迫害,廢物罷了。

比廢物更可憐的是,他是一個清醒的廢物。故而比那些醉生夢死的蠢貨兄弟們痛苦得多。

李岫自嘲地苦笑起來,對這糟糕透頂的生命再無眷戀。

不必再去振州了,今日便死在此處吧,與阿爺陪葬,像那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的聖明天子,做出他唯一、也是最後一次的抗議。

但其實,這抗議也根本沒人在乎,廢物就是廢物……於是絕望又加深了一層。

忽然,眼前一恍,李岫回過神來,只見那些人已經在搬他阿爺的屍體了。

最後的體面也被剝下來。

然而,當他定睛一看,發現那被搬著的不是一塊塊的血肉,李林甫依舊裹著紫金朝服。

衣服很重要,在這一刻猶為重要。

李岫這才清醒了些,認出正在搬動屍體的竟是薛白與李騰空。

他勉力在地上撐了撐,艱難地站起身來,向他們邁步。

只見李林甫腰下方的衣袍裡有東西正在墜落,他連忙快步過去,雙手捧住。

入手,說不上來是什麼樣的觸感。

李岫想哭,但他終於是在最痛苦的時候,做成了一點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