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綠蘿裙 作品

第286章 照見我




    它側躺著,半隻馬身已經在體外,小馬的後腿時不時蹬一下,慢慢擠出母親的肚子。



    多麼痛苦啊。



    程丹若凝視著它的身軀,由衷感覺到敬佩,以及恐懼。



    我真的……願意做這樣的嘗試嗎?



    沒有無痛針,沒有剖腹產,什麼都沒有。



    我真的敢嗎?我真的想嗎?這是我真實的想法,不是我的愧疚嗎?



    馬的前蹄卡在了產道口。



    冬夜雪發出痛苦的嚎叫,眼裡流出晶瑩的液體。這隻美麗如同精靈的生靈,此時躺在草堆裡,尿液和羊水沾溼了毛髮,狼狽地像是野馬。



    謝玄英一時被吸引注意力,忘記了說話。



    他看到它扭曲變形的身體,看到它用力地蹬著草垛,看到它拼盡全力,也看到它無力地垂下頭,微弱地哀鳴。



    霎時間門,彷彿利刃刮擦過肌膚,心底竄上刺骨的寒意。



    他毛骨悚然,下意識地收緊手掌,牢牢攥住她。



    真正的痛苦無法用言語描述,親眼見證的人,才能切身感受到其艱難:好似五臟六腑被緊緊攥住,每一根骨頭都在顫慄,好似河水沒過口鼻,肺部被水充斥,痛楚蔓延到每一寸血肉。



    他無法想象,這樣的痛苦在她身上出現。



    一剎都不願意,何況漫長的幾天幾夜。



    如此折磨,怎堪忍受?電光石火間門,他的內心通明澄澈。



    “丹娘。”他忽而明白了自己最真實的念頭,“我們不吃這個苦了。”



    程丹若猛地扭頭,震驚地看向他。



    謝玄英一無所覺,只是道:“我不想讓你吃這個苦,也不能看你吃這樣的苦。”



    程丹若張張口,說不出半個字。



    咽喉被無形的手扼住,一寸寸擠出她的靈魂,她漂浮在空中,強烈的酸意衝上靈臺。



    一片靜謐中,冬夜雪又掙扎了起來。



    它拼盡全力,四肢用力蹬著,終於,小馬的前蹄擠了出來。



    淡淡的血腥味溢散。



    小馬的脖子也跟著出來了,和腦袋一起,脫出了產口。



    它小小的一隻,擁有和母親一樣的黑色皮毛,正在努力甩掉腦袋上的白膜。



    這時,他們才發現,小馬的額頭上有一簇白毛,像火苗。它靠近母親,對草料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四條腿動來動去,雖然站不起來,但很活潑。



    春可樂被新生命吸引,趴過腦袋,好奇地瞅來瞅去。



    謝玄英按捺不住,蹲到冬夜雪的身邊,輕輕撫摸它的腦袋。



    冬夜雪虛弱地看著主人,沒有任何力氣回應。



    “好了,沒事了。”他安慰著它,“你把它生下來了。”



    小馬見到陌生的生物,湊過來拱他的靴子。



    謝玄英驀地擰眉,一時間門,他忽然對這個小生命產生了微微的厭惡,不知道自己從前為什麼會期待它的來臨。



    但冬夜雪忽然扭頭,伸長了脖子,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的孩子。



    然後,奮力起身,不斷舔舐它的皮毛。



    “過來坐。”程丹若開口了,“不要妨礙它照顧孩子。”



    謝玄英悻悻抬頭:“這小崽子……”



    話音戛然而止。



    昏黃的羊角燈下,他清晰地看見,她臉上有一行淌落的淚。



    這可把他驚得不輕,相識數載,除卻睡夢中,偶然見她落過一滴淚,謝玄英從未見過她流淚。



    九死一生不曾哭,千難萬險不曾哭,卻在這樣一個蕭瑟的秋夜,於髒亂血汙的馬廄中,落淚了。



    “丹娘。”心中驟然高懸,謝玄英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甚至記不得方才說了什麼,踟躕不安地喚她的名字,“你……”



    “我不叫丹娘。”她坐在條凳上,凳子跛了條腿,羊角宮燈斜斜照亮她半張蒼白的臉孔,“我叫若若。”



    謝玄英怔住,似乎明白了什麼:“若若。”



    程丹若似乎笑了笑,唇角的弧度並不明顯,卻很鮮活。



    像晨曦的露,穿透朦朧的霧氣,落在他的指尖,也像草間門的花,微微綻開在了崎嶇的山路。



    很美,也很動人,叫他如逢仙降,不敢出聲驚動。



    靜謐中,她卻開口了。



    “我們把胎盤收拾一下吧,它已經把臍帶咬斷了。”程丹若說著,抓起地上的乾草,覆住血淋淋的胎盤,從馬的臀後取走。



    謝玄英擰眉,立時道:“我來吧。”



    他接過妻子手中的草和血肉,無措地捧了一會兒,拿出去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