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扇貓 作品
第22章
那幾日,她無事可做,窩在艙裡聽竹鳶唸了一本又一本的話本。
聽著聽著,才發覺那些話本都是一“無名先生”所寫,每本皆是文采斐然、跌宕起伏,且都有始有終。
唯獨狐狸和書生那本只有半冊。
她問竹鳶可有下冊,竹鳶說這是從同船旅人那問來的,只此半冊。
看來等不到下冊。
無奈,阿姒只得忘記那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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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船在武陵靠岸。
下船後,又坐馬車行了一刻鐘,喧囂見笑,周遭只餘流水和鳥鳴聲。
阿姒側耳靜聽時,晏書珩把她抱下了馬車:“這是武陵城郊一處莊子,我那友人是個隱世文人。”
阿姒笑道:“想不到夫君一個武人,竟也喜好與文人為友。”
晏書珩竟也猜不出她是隨口感慨還是又起疑竇,他最終只笑了聲。
身後響起個溫文的男子聲音:“數月不見,月臣身邊竟已有佳人在側。”
晏書珩朝來人道:“再見子陵,
()江某人甚是歡喜。”
那人的方向一陣安靜,少頃才問:“不知這位女郎如何稱呼?”
阿姒從他話語中察覺到一股親切,那是表裡如一的謙遜,與她那溫和實則愛捉弄人的夫君有細微不同。
晏書珩替二人引薦:“這是某新婚妻子,這是祁君和,祁子陵,夫人可喚他子陵,也可喚祁二郎。”
阿姒朝對方見禮。
祁君和回禮後,領著他們入院。
阿姒跟在後方,低笑道:“想不到夫君一個武人,竟也喜好與文人為友,不過夫君倒是很適合當個說書人,你聲音那麼好聽,哪怕隨意講個故事也會有女郎前仆後繼給你送銀子。”
晏書珩尾音稍揚:“夫人是說,像上回那夜那般說書麼?”
猝不及防被勾起回憶,唇上似還殘存曖昧,阿姒抿了抿嘴,將那莫須有的觸感抿掉:“也並無不可。”
他笑著:“就當你是醋了。”
他們入了莊園,沿途流水潺潺,夾著咕咕的雞鳴聲,煞是可愛。慚愧的是阿姒餓了,這些生靈只讓她想到濃郁的雞湯,腹中不合時宜地出聲。
晏書珩低眸含笑看了她一眼,附耳私語道:“夫人真像只狐狸,初來乍到便惦記上主人家滿園雞鴨。”
阿姒不理他,專心用竹杖探路。
晏書珩讚許道:“子陵不愧是陳老先生門下弟子。”
他所說的陳老先生是潁川陳氏的上任族長,是個隱居名士,那輔佐先太子的陳少傅便是陳老先生獨子。
祁君和謙遜道:“恩師歸隱是因曠達,我是躲避,心境遠不及。”
阿姒默默聽著。
晏書珩轉過頭,見她神思遊離似周遭美景與她無關。
也是,世間美景綺麗萬千,但她眼前只有一成不變的昏暗。
他牽住她的手,輕揉她掌心:“夫人右邊有片小小桃林,林下有清溪穿鑿而行,左側則是一片竹林,再往後是片菜田,旁邊籬笆圈著雞鴨,雞鴨已肥,可以宰殺。”
阿姒忍俊不禁笑了。
清淺的話像清溪淌過,心中因失明帶來的遺憾被洗滌大半。
阿姒低聲道:“多謝夫君。”
晏書珩一滯,繼而笑了。
祁君和看著這琴瑟和鳴的二人,聽著他們的對話,愈發不解。
前方忽而傳來個清亮嫵媚的女聲,每個字都帶著笑,像夜鶯劃破寂空:“這位阿姐雖系絲絛,但煞是親切!”
歡快的腳步聲已近了。
那陌生女郎問祁君和:“夫……”
第一個字出口,她便訕訕停下,改口繼續:“阿兄,這是你的客人?”
祁君和竟也愣了瞬:“對,這位是月臣的……妻子。”
他轉而同阿姒介紹:“這位是家妹祁茵,喚她阿茵便可。”
阿姒儼然沒留意二人之間微妙的氛圍,莞爾喚了聲:“阿茵。”
祁茵亦很快歡暢如初,拉著阿姒往裡走,興
致勃勃地和她說話。
晏書珩同祁茵頷首致意(),祁茵則回以不冷不淡的態度。
姓晏的?()_[((),你來作甚?”
這個“晏”字像一塊石頭,打在阿姒心上,她愕然頓住腳。
阿姒未被綢帶遮覆的眉頭微蹙。她溫聲問祁茵:“女郎適才說什麼?”
祁茵不解:“我喚這位郎君啊,他不是姓晏麼?”
阿姒鬆開晏書珩的手。
她轉過身,輕喚他:“夫君。”
聲音仍如暖玉溫潤,溫和到了不帶情緒的地步,彷彿這聲夫君喚的不是特定的誰,而是誰都可以。
祁君和為難看向晏書珩,卻見他出奇沉靜平和地與阿姒對視。
四下一片沉寂。
在這沉默中,祁茵不明就裡地扭頭:“阿兄,我又記錯了麼?”
祁君和悄然舒氣:“這位不是晏郎君,是江郎君,阿兄的友人眾多,阿茵一時記不清也在所難免。”
祁茵訕訕笑著再次問候。
兄妹二人的說笑將幾人間淡淡的僵滯氣氛吹散。他們帶著阿姒二人前去內院,“實在抱歉,寒舍只我兄妹二人和一位僕婦及車伕,甚是簡陋,就將就二位住在西廂,至於這位侍女,則與家中僕婦同住,月臣意下如何?”
晏書珩環顧小院:“江某過慣了風餐露宿的日子,能有一片屋頂遮身便已知足,更何況是我們夫婦叨擾。”
一番話讓他同阿姒心中那個江回再度重疊,卻讓祁君和疑竇更深。
但他還是選擇不拆穿。
回房時,晏書珩看著阿姒眉間連緞帶都遮不住的困惑,拉她在窗前坐下:“祁茵此前因變故記憶混亂,常會認錯人,子陵正是擔心她留在建康觸景傷情才來武陵隱居,聽說她近期方見痊癒,偶爾還會復發。”
阿姒恍悟:“難怪祁女郎險些將她的兄長叫作夫君,我還以為……”
晏書珩刻意不提她的懷疑,輕點阿姒額頭:“話本沒少看。”
阿姒甩了甩腦袋,將那些亂絮般的情緒甩開,赧然道:“是看了不少。”
晏書珩沒再調侃,他不得不承認,有時阿姒的感知的確敏銳。
無論是對祁家兄妹,還是他。
乘船數日,他們已是舟車勞頓,簡單用過午膳阿姒便歇了覺。
晏書珩在旁查看往來信件,阿姒則去沐浴,時光飛逝,信箋上忽而晃過一道陰影,晏書珩抬頭一看,天際起了烏雲,將日光遮住大半,他收起書信。
身側有幽香傳來,阿姒不知何時已躺在窗下竹榻上晾曬長髮。
青絲垂墜,風動時宛如珠簾,他靜靜看了會,如瀑長髮化成流水,長得似乎沒有盡頭,從竹榻一直淌到指間。
那夜將她的青絲繞在指間時的觸感猶在,晏書珩看著空空如也的手。
他淡笑著收攏掌心。
晏書珩走近,雙臂撐在阿姒兩側,他們方向相反,眸中映了個倒著的她。
阿姒敏銳睜
()眼,嗅到熟悉的清淡竹香時,戒備頓消。
她仰頭“看”他:“夫君。”
“是我。”
晏書珩給了個安撫般的回應,指間梳著她半乾的發:“有事待辦,稍後我與子陵一道出門,記得好好吃飯。”
阿姒愣了瞬許。
他這幾日格外溫柔。
這溫和並非出於性格和習慣,是一種摻了牽掛的柔情。
難道是因他們接過吻?
所以他就像個在新婚之夜將自己交付出去後的新嫁娘般愈發體貼。
可接吻是兩人的事,阿姒除去窘迫羞赧外,並未察覺有何不同。
一個吻,意義就如此特殊?
阿姒不禁觸摸下唇,他輕撫髮間的手亦頓住,她忙移開手。
“去吧,我會好好的。”
晏書珩目光在她唇上停住又移開,倏地鬆開她的長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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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行在泥濘山路上。
晏書珩、祁君和相對而坐。
晏書珩異常沉默,祁君和難免不大習慣,清咳一聲:“那夥刺客是何人所派?”
晏書珩一抬眸,笑問:“此事甚為複雜,子陵難道不應更好奇我那妻子的身份?”
祁君和誠懇道:“的確好奇,但打探旁人私事,非君子所為。”
晏書珩:“隨意問吧。”
祁君和端起茶水,潤過嗓子才委婉道:“那女郎口中的郎君,不大像你。”
晏書珩看向他手中杯盞:“你且先飲茶,飲完我再說。”
祁君和從善如流,又咽下一口茶後,才知道為何他要如此。
他久久說不上話。
“你,她——
“月臣你竟冒充她的夫君!
“她竟還是刺客的妻子!”
在他的驚詫中,晏書珩將前後諸多巧合一併說來,又淡淡補充道:“不僅如此,她也是兩年前那個姜氏小女郎。”
祁君和嘴唇開了又合,才擠出一句話:“難怪你說複雜。”
他雖未見過阿姒,但還記得晏書珩曾說過這麼一位姜氏女郎。
兩年前,晏書珩南下建康前,回郡望所在地南陽待了一月,正逢潁川年輕一代的世族子弟結伴前去遊玩。
彼時晏書珩方及冠,晏氏有意同陳氏聯姻。兩人在建康會面後,祁君和調侃他可遇到合乎心意的陳氏女。
晏書珩稍怔,笑了:“陳氏女未曾留意,倒被個小我幾歲的姜氏小女郎擺了一道。”
又過一年,長安亦淪陷,中原世族紛紛南渡,幾個月前,祁君和從晏書珩口中得知那位姜氏女郎的死訊。
此刻祁君和梳理著複雜的經過。
“起初我以為是匈奴人,畢竟如今慕容氏西燕與大周交好。月臣你在魏興時又用計以少勝多擊退了匈奴人,他們心生忌憚,尋來西燕刺客,不僅可以離間大周與西燕,還能攪亂大周朝堂。
“如今我卻改了
想法,南渡後,世家爭鬥不休,無論是離間還是取你性命,都有人能獲利。她沒有死,還伴隨著諸多巧合出現在你身邊,當是有人刻意安排,畢竟胡人不可能連你和她的淵源都知道。”
晏書珩又斟了一杯茶給他:“知道我與阿姒曾有過節的就幾人,與她險些議親的陳九郎、我族弟少沅,你家兄長,也許她還與其他人說起,這我便不知了。”
祁君和一聽竟有自家兄長,忙道:“兄長是武將,不會這些偏門左道的法子。”
他說得篤定,可一想到野心勃勃的父兄,心中不免打起鼓來。
晏書珩似從未察覺,淡道:“我更傾向於是少沅。”
“為何?”
晏書珩道:“三年前族叔欲加害我,被我將計就計後事敗,少沅受其牽連亦被從族長候選人中除名,二房記恨我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