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夜雨茫茫,幾點磷青的幽幽荒火在荒原中閃爍(),平原上蒿草瘋長?()_[((),更襯出此地荒茫。




沈長離抬步踏入祠中。




破敗的祠堂中,正中供臺上沒有任何香燭貢品,只見一小截不知何時凝出的燭淚。




只見一團破舊的草蓆上方還殘餘著一團新鮮水漬。




他狹長的眸輕抬,打量那悲憫神像。




神女不染塵俗,面紗之上,露出一雙清淨秀麗的眼。




竹石村中,他便見過這神像,只是那時並未仔細注意。




沈長離凝了一瞬,竟抬手捏了神女下頜:“你們生得倒是不像。”




姿態輕慢肆意,看不出半分尊重。




夢中,他被禁錮於天闕的軀體之中,看那女人如何耍弄他,像是耍弄一頭愚蠢低賤的野獸,他的龍身,甚至都願意讓她赤足踩踏。




白茸敢這樣對他嗎?若是如此,想必碰他的手足都會被他砍下來。




他也親身感受到了,冰涼劍刃捅入心中,在生息尚存時,被生生掏心抽骨的滋味。




他冷眼旁觀,旁觀了一段與己無關的回憶。




原來,煉化天闕的龍骨,還會有附贈這樣有趣的禮物。




男人唇邊銜著的冷笑更深。




白茸生著一張不甚端莊的瓜子小臉,嵌著一雙烏黑的桃花眼,瞧人時水光朦朧,神情很像是某種怯懦的動物,讓他看了便心生厭惡,尤其和夢中情景疊加,更是厭惡至極。




她身上沒有半分神女氣質,也該就這樣一輩子困於紅塵裡頭。




他愛看白茸哭,見她流淚,心中陡現的快感,比任何時候都強。




祠堂中佈滿了凌亂的足跡,是小巧的女子鞋履痕跡,水痕一路通往了祠堂外。




他眸光掃過,無動於衷。也並未有半分要追過去的想法。




離開祠堂前,沈長離隨手彈出一簇蒼白的冷焰,倏爾籠罩住了整間祠堂。這一場荒原中的火,燃燒了足足半個時辰,直到將整座祠堂都付之一炬,燃為灰燼,一絲不剩。




烈火中,神女神情依舊悲憫,像是在看著棄她的而去的那個清俊男人。又像是透過他,在看著芸芸眾生。




*




一個時辰以前。




白茸還陷入在夢境裡。




她被困在浮島上,與黃衣男子對弈。




她低眸看了一下自己打扮,身上是鮫紗織成的純白紗衣,烏髮一直垂落到腳踝,像是她,又不像是她。




白茸以前曾習過圍棋,得閒時常與沈桓玉對弈。沈桓玉自小做什麼都拔尖,卻唯獨不擅棋藝,每一次都輸給她,他願賭服輸,心甘情願被她支使做各種事情。她每次贏棋之後便會樂滋滋的偷笑,他自己不愛笑,卻最喜歡看她笑,每次都能不動聲色看很久,把她看得都羞赧不好意思。




白茸與外人對弈很少。




眼看黑子棋路將盡,她出了一招,棄一子,入虎口,引誘白子入陣。




()這是她以前常用的一招。




置之死地而後生。




只待落子收局(),黑棋便可以反過來絞殺白子?()_[((),場面局勢完全變換。




她棋風便是如此,水利萬物而不爭。




隨著那顆晶瑩的棋子即將落於棋盤。




那一片方寸棋盤竟然開始變換,以天地山河為局,棋子瞬間化為千軍萬馬廝殺。




白茸手指頓了一瞬,竟猶豫了一瞬,那一顆棋子沒有落下。




棋盤上白子轉瞬已經化為一條銀白色的冰龍,佔據了半面棋盤,將她執的黑子狠狠絞緊,貪婪吞噬。




棋局結束。




白茸神思不定,胸口還在起伏,不知剛才那一瞬發生了什麼。




對面的黃衣男人端詳著她,嘆道:“你還有塵劫未了,待過段時間,徹底了卻,再來陪我對弈吧。”




旋即,他伸出一隻手掌,輕輕一推。




隨著一陣眩暈,白茸被從夢境中拋離。




她依舊躺在那一處破舊的祠堂裡。




幾秒鐘後,她神魂歸位。




袖裡緋依舊別在她的腰間,那一柄銀色長劍被她緊緊抱在在懷中。




祠堂中,神女像悲憫低眸看向她。




白茸拄著長劍,勉強站起身,一步步,朝著外頭走去。




還在下著暴雨,荒原寂寥。




她身體依舊滾燙,高燒還沒退,氣旋內靈力遲滯,一運轉,便是一陣劇痛。




想必是傷到了經脈。




楚飛光這次沉睡得格外之久,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任何甦醒跡象,不知和她如今靈力如此衰微是否有關。




自從白茸在西平獲贈新劍之後,袖裡緋與她說話的時候也越來越少。




這一路走的極艱難。




好在那幾個赤衣男人沒有再出現。




不知走了多久,她終於見到了營地一點在雨中搖曳的火光。




她去尋顧寐之時,顧寐之正在帳中與晁南一起用晚膳。之前兩人去了潮梧見李汀竹,在潮梧城待了一段時間,今日方才回來。




看清白茸模樣之後,顧寐之詫異至極:“你怎弄成了這般模樣?”




她一側面頰青腫著,鴉青長髮披散在肩上,未曾束起,面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乍一看,簡直像是一個雨中浮現的清豔女鬼。




白茸沙啞著嗓子:“師兄,我在去荒原斂妖屍的路上,遇到了幾個邪修,他們自稱是……丹鼎來人。”




她與那兩人對陣時,持刀的男人隱約與她說了一句,叫她不要做無畏的抵抗,他們與青嵐宗有交易,這一批貨,無論如何,最後還是會到他們手中。




白茸以前在丹柏峰那麼久,耳濡目染,也知道黑市上這些妖獸屍體的用處,藥修煉制各種被禁止的秘藥時,高階妖獸妖丹與屍首,是極為重要的原料。




那些秘鑰都是被仙盟明令禁止的,白茸想起,她聽祝明決說過好幾種,有的可以讓人神志全失變成提線木偶,有的可以經脈全毀為代價強行




()提升修為,還有用蛇妖汁液提取的致幻讓人成癮的丹藥,被禁多年後,方才慢慢消失在市場上。




從妖界過來的妖獸靈力精純,煉製的丹藥藥效也極佳。




這一車妖獸屍身,若是真要給丹鼎,白茸寧願毀了。




顧寐之愣了:“丹鼎?”




白茸啞聲道:“他們說,與青嵐宗有交易,過來收取妖獸屍身。”




一旁晁南愣住了:“師妹……你,你在說什麼?”




顧寐之艱難道:“這不是能瞎說的事情。”




“丹鼎臭名昭著,如何會與青嵐宗有聯繫?”




“白師妹,你是不是太累了導致認錯了人。”晁南面頰漲紅,“還是腦子糊塗了?”




顧寐之是中途來青嵐宗的,晁南卻是青嵐宗一手栽培出來的弟子,自小在青州峰上長大,對宗門感情很深。




少年便連脖頸上都綻出了幾根青筋,他很喜歡白師妹,但是這與承認自己引以為傲並且視為家園的宗門與邪修暗中勾結是兩回事。




“顧師兄,你之前與我說過,李疏月不是就是童歡曾在黑市的拍賣會上拍來的?”白茸口齒清晰,雖然聲音沙啞疲憊,但是沒有半分糊塗樣子,“那時,我記得你與我提過,黑市拍賣會便是由丹鼎暗中主持的。”




“那三人親口所說,要將我拿去拍賣。”




顧寐之語塞了一瞬:“以前我在合歡宗,因爭風吃醋,被栽贓誣陷廢了功法,逐出師門,是青嵐宗收留了重傷的我。”




“這麼多年,我們宗門修士一直以除魔衛道為己任,從未有過你說的這般事情,至少我沒有看到過。”




“絨絨,這是很嚴重的指控,若是沒有確鑿證據,還是……”




正派仙門,聲名最是重要。青嵐宗已有千餘年曆史,一直矗立於仙門之首,從未有過什麼醜聞。




若是門內弟子在外傳播這種沒有證據的流言蜚語,結果只會是被暗殺,清理門戶。




白茸沉默了,沒有再繼續說,只是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不需要顧寐之說完,她已經知道了他們的答案,和顧寐之幾人相識一場,她不想讓他們的關係結束於如此尷尬的局面,也不想逼迫他們做出什麼選擇。




這是她自己的路,左右需要自己走完。




“絨絨……你等等,我給你治療一下。”顧寐之追出帳子。




白茸沒有回頭:“謝謝師兄…不需要了。”




他悵然若失,看著她纖細的背影,像是一隻孤鴛,沒入了冷雨之中。




……




莫軒正在安排回宗的雲舟,見到白茸時,略一思索,想起她來,皺眉道:“怎這麼晚才回來?”




因為妖祭在即,壽楚大部分修士都撤走了,白茸應該是回撤的最後一批。




他看她孤零零一人:“妖屍呢?”




白茸輕聲問:“莫長老,妖屍可否過十日再交回宗門?”




按照規定,被帶回青嵐宗後,這些妖獸屍身會由戒律




堂安排修士統一銷燬。




莫軒拒絕得毫不猶豫:“自是不可。”




兩人視線交錯了一輪,少女形容狼狽,鴉青的鬢髮散亂,眸光卻極亮,像雪地中驟然燃起的一簇烈焰。




她道:“那便對不起,白茸今日只能在此處,先行替宗門銷燬了。”




莫軒這才看清,她纖細的指間,竟夾著一道天火符籙。




白茸解開了禁制,那一輛繪製著青嵐宗標識的馬車,原來便一直就停在他眼前。




待莫軒反應過來時,白茸已經引燃了符籙,那一馬車妖屍,當著他的面,被烈火灼成了灰燼,完全不能用了。




這少女看起來柔順內向,悶不作響,莫軒在青嵐宗數百年,卻是第一次見到這般狂悖弟子。




“好,好。”他反而氣笑了。




“白茸,你想明白了。”莫軒道,“做事,便需要承擔後果,這是掌門下令要帶回去的妖屍,你既目中無人,執意要將自己陷入如此境地,那也怪不得人。”




她白皙的面頰上青腫未曾消退,整個人很是悽慘,但是眸中光華烈烈,沒有半分後悔的意思。




莫弈倒也是個惜才之人,白茸是之前宗門大比魁首,內門弟子,年紀輕輕的結丹期修士。




只是,青嵐宗等級分明,律例森嚴,他不能為白茸一個人壞了規矩。




莫軒沉著臉道:“帶走。”




兩個化神期修士已掠出,奪了她的劍,將她雙手反剪在背後。




“絨絨!”顧寐之追出來時,見到的就是這一幕,見到那一車妖屍灰燼時,禁不住目瞪口呆。




白茸朝他笑了笑,神情很寧靜,也並無悔意。




她被押解上了雲舟,隨即被扔入了一件狹窄的小房間,雙手被反剪到身後,雙手雙腿都被鎖靈繩捆得嚴嚴實實,動彈不得。




她還在發燒,身上傷口也沒有治療,有幾處又開始滲血。




白茸閉了眼,行了一日,終於有個女弟子給她送來了一碗水,白茸朝她感激一笑,喝完了那一碗水。




青嵐宗雲舟速度極快,從壽楚到青州,不過兩日。




到了宗門後,白茸被扔入了水牢最深的一層。




水牢比起以前見過的荒蕪了許多,空空蕩蕩的。




白茸唇瓣乾裂,整個人依舊處於半昏迷的狀態,腦子燒得稀裡糊塗。




被扔進來之後,她甚至來不及看一眼周圍環境,便又陷入了半昏迷。




*




楚挽璃心情不是很妙,尤其在得知那一馬車妖屍下落之後時。




她煩躁地在密室內來回踱步,身後那張門,卻在這時無聲無息打開了。




那個高而瘦的赤衣男人出現的時候,楚挽璃嚇了一跳,險些驚叫出聲,勉強抑制住了。




來人用兜帽遮了面容,看不清模樣。




他落座,啜了一口茶,不疾不徐道:“楚大小姐,第一次見面,幸會。”




“在下丹鼎堂主祁放。”









主?




楚挽璃沒想到傳聞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祁堂主,這一次竟然會親自過來。




她揹著楚復遠,暗中聯絡了丹鼎,原本是存著一石二鳥的心思的。




叫他們過去直接收走那些妖獸屍身,順便帶走白茸,借丹鼎的關係網,將白茸拍賣出去。




楚挽璃以前只從木槿嘴裡聽說過黑市的拍賣會,轉眼就想到了白茸。




沈長離若是想找人,白道之中,沒有他找不到的人,可是,丹鼎不一樣,他們地下關係盤根錯節,一個小小女修,被拿走了,便像是匯入了大海的水滴一般……縱然找回來了,那時的她,哥哥也定然再看不上了。他愛潔,眼光又極高,從來只用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