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白茸哭著從噩夢中醒來,還在激烈地喘息。




她把自己蜷縮了起來,細瘦的背脊緊緊抵在牆角,室內亮著一點入豆燈光。




白茸沒錢買燈油,知她晚上容易害怕睡不著覺,這燈還是黃鶯買了送她的。




仰仗著這樣一點微弱的光亮,過了許久,白茸方才終於又入睡,白日還有許多活兒要做,她晚上必須休息,不然恢復不了精力。




王詠最近改叫她去漿洗房做事了,活兒比起之前在膳食房更繁累。她每日幾乎都要彎腰勞作整整一日,手指都被皂莢腐蝕得發白。




轉眼便要立夏,倒是發生了一件好事,黃鶯終於湊齊了贖身的妖錢,滿面喜色地給自己贖了身,明日她便可以離開王府了。




在府邸的最後一日,黃鶯拉著她的手,還是很捨不得她:“絨絨,我成婚的時候,你要不要來觀禮?”




那日宴會據說是接待貴人,但是到底是什麼貴人,他們這些下人也是沒資格知道的,後來黃鶯才知道自己犯了個多大的錯。白茸替她去了,給她頂過了那一次彌天大禍,讓黃鶯很是感激。黃鶯的未婚夫寄了信回王都,說他即將退伍,正巧能趕上他們原定的婚期。




白茸無神的眸子亮了一下,她很想去。




黃鶯便陪著一起她去問了王詠,卻被告知,白茸不能出府一步,莫說一日,一個時辰都不行。




“爺親自交待過。”王詠渾濁的三角眼死死盯著少女瘦得只有巴掌大小的臉,“這小蹄子哪兒都不允去,只能老實待在府上。若是跑了,我們全府上下皮都不保。”




離開管事院後,見白茸眸底隱約的失落神情,黃鶯憤然:“你平日做活兒這麼辛苦,但是一點月錢都沒有,這半天工夫都不準假,我看她就是故意刁難你,當真是歹毒。”




王壽雖然名聲不好,但是並不苛待下人,府上奴婢小廝待遇都不錯,卻不知為何就對白茸如此苛刻,當真是比最底層的賣身下奴還慘。




說到這裡,黃鶯想起那夜見到的那個進了白茸耳房的男人,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莫非,是因為被王壽發現了這件事情?可是,絨絨現在依舊在府上安穩待著,也壓根無人追究此事,簡直像是沒發生一樣,這懲罰對於私通外男來說又實在是太輕。




見黃鶯這義憤填膺的模樣,白茸眸光暗淡了下來,但是還是拉著她的手,輕輕捏了捏,示意她不必再多說。




她知這件事沒了迴旋餘地,也不是王詠可以做主的。




沈長離擺明了不想讓她好過,他有一萬種方法可以做到。




夜間,白茸拿出了針線盒,繼續縫製那一條交頸鴛鴦手帕,這是她想給黃鶯的新婚賀禮,材料是用一個客人賞的簪子和隔壁婢子換來的,如今也差不多完工了。




她的新婚已經成了一場噩夢,這輩子,她都不會有再披上蓋頭的時候了,但是她由衷地希望黃鶯可以有一場幸福甜蜜的昏禮。




繡著繡著,白茸看向自己那個幾乎裝滿了的小




箱,沉默了片刻。




如今,她差不多已經攢夠了能換一把靈劍的妖錢,但是還是壓根沒找到能逃出去的空當。




如今歡娘他們都還在沈長離手裡,白茸甚至都不知道,沈長離將他們關在了何處。




以她如今虛弱的身體,要如何去救他們出來?




她心情愈發沉鬱,夜間又開始做噩夢,夢到九鬱滴血的頭顱。




翌日白天,白茸慣常去漿洗房做事。




傍晚時分,天邊懸著幾縷晚霞餘暉,她費力拎著一大桶還沒漿的衣服往耳房走去,光潔的額上滿是汗水。




她走的得吃力,猝不及防,差點撞上了花圃對面走來的一個白衣男人。




白茸身子有些僵,沒抬眼,直直朝房門走去。




男人腳步頓了一下:“白姑娘。”




他眉眼神情很溫和,視線從她細弱的手上挪到她蒼白的面容上。




白茸只是停了一瞬,旋即繼續費力拎著那一桶溼衣服往耳房走。以前她是劍修,身體底子在那,拎這樣一桶衣服不成問題,只是如今她復生後,身體虛弱了許多,做這樣的體力活便很是吃力。在王府被打上奴印後,她的靈脈也被封了,一旦用仙訣便立馬會被發現,只能靠體力做這些事情。




宣陽從她手中接過了那一桶溼衣服,幫她拎去了室內。




白茸輕輕說:“多謝。”




走近了看,宣陽見她一身粗布衣裙,質地很是粗硬,面容蒼白,身形特別單薄,比從前那個鮮妍的姑娘憔悴了太多。




宣陽默默幫她拎了衣裳進屋,用了個清洗訣漿完。又幫她把幾大桶花肥都搬去了屋前的花圃。




有了個男人幫忙,她做活的速度便快了很多,在太陽完全沉下去之前,竟然做完了這一天的活兒。




她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了。




宣陽沒走:“你若是想回宮,我可以帶你回去。”




夕陽落在她蒼白的面容上,渡上了一層淺淺的金光,少女面容嫻靜清麗,在這樣的苦難裡,卻反而顯出了一點奇異的聖潔。宣陽有一瞬聯想到了仙界的神女像。




他看向她那雙皴裂的手和細瘦的肩:“回宮後,你不用活得如此辛苦。”




白茸垂下眼,眸底甚至有幾分迷茫:“回去?”




宣陽頓了一下:“回去之後,只要你之後不要再想逃跑,並且不再在王上面前提起陰山九鬱。”




“等時日長了,王上會給你妃位的。”




他真情實感覺得,白茸若是願意服軟,求沈長離放她回宮,日子會過得比現在舒坦太多,他是一把劍,沒有多少悲喜,卻也忍不住對她的可憐,




“我在這裡很好。”她溫和地說。




她背脊單薄纖弱,現在無論哪個狀況,都和好說不上好,見她神情,卻完全不似說謊,也看不出半分後悔。




沒等宣陽繼續說話,她心頭忽然湧現一陣莫名其妙的不適。她已扶著樹幹,抑制不住地嘔吐起來,瘦削的身子




像是一片秋風中的落葉,一直吐到直不起腰來。




宣陽見她這模樣,擔憂問:“需不需要我去替你找個大夫?()”




白茸已經吐完了,她用清水淨口,用手帕擦了擦唇:無事的,我已經習慣了。10()10[()”




之前,她因為吃不慣妖界的食物就經常嘔吐,後來好了點,如今可能是胃病再度復發了,她沒怎麼在意。




確定她真的不後悔,也不想回宮後。




宣陽沒有再繼續說什麼,只是朝她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宣陽走了之後,白茸沒有回到那一件狹窄的屋子之中,她站在外頭,第一次看了一眼外頭月亮。




“你一直在看著吧。”她輕輕說,語氣有些疲憊,也不知道到底是對誰說的。




她住的這一間耳房位於王壽府邸邊緣,宅邸最西邊,與隔壁那一間大宅正巧相聯。




清澈的月光下。對面屋脊正脊的鴟吻邊,隱約可見一個黑色的身影,是個年輕男人,正曲著腿,仔細一瞧,他手裡拿著一柄翠綠色的笛子,湊到唇邊,但是沒有吹響。




白茸一直知道,他們隔壁住著一戶貓妖,但是從未見過他們的人形。




她方才和宣陽對話的時候,就隱約察覺到了身後的視線,宣陽沒有注意到,或許是發現了但是漠不關心。




屋脊上的男人側過身,不鹹不淡看過來,他面容生得很秀氣,甚至有幾分雌雄莫辨的漂亮。




藉著月光,終於看清那一張臉,隔著久遠的記憶,白茸瞬間想起了回憶中的一張面容,不過那時候他還是少年模樣。




李疏月。




白茸甚至都愣了一瞬。




一別幾百年,什麼都變了,她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有遇到李疏月的時候。




不過,李疏月似乎沒有認出她來,他舉起那柄蒼翠欲滴的笛子,湊在唇邊,旋即,從笛身流瀉出一端清麗的音節,是人間的一首曲子,江南小調,白茸默默聽著,聽他演奏完,方才仰目看向他:“你是……李疏月?”




他擱下笛子,終於點了點頭,看向她,神情依舊冷淡。




“我是白茸,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從前我們在西北見過。”




她知道李疏月也是妖,但是,如今看到了他,少見有種他鄉遇故交的熟悉感。




“我自然記得。”他開口,語氣不鹹不淡。




“我要感謝你的鎏金合歡,讓我成功擺做出了斷情藥,在結界關閉以前回了妖界。”




白茸記得李疏月和童歡的事情。




她見他打扮不凡,可以住在這樣的地段,與王壽當鄰居,白茸沒想到,李疏月出身竟然如此之高。以前,她一直以為,他只是流落凡間的一隻普通小貓妖。




“我一直被家族獨自禁足在此處。”李疏月說,“實是閒著無事,倒是沒想到,可以在這裡看到你。”




他後半截沒說,看到如此悽慘的你。




白茸抿了抿唇。




“所以……你都看到了?從我第一日來府上?




()”她低聲問(),心裡不知道是如何滋味。




自從她被髮賣入了王府?[((),對她的種種羞辱,她都極為麻木,也感受不到多少恥辱,心中幾乎沒有任何波瀾,而如今,或是因為見到了一個與過去,還在人間的白茸有所聯繫的人。




她作為一個人,一個女人的羞恥心,終於極為遲緩地浮現出來,心中升起一陣陣痛苦。




李疏月點了點頭,無波無瀾:“從你被送到這裡來的第一日,我就看到了,你被強迫帶走打奴印,我也看到了。”




貓妖視力超群,他生活無趣,經常登高遠望,並非有意偷窺,但是見到了許多場景。




他面容並無憐憫,似也沒有覺得她有什麼悽慘。




她咬著唇,低了眼,一言不發。




“那奴印一輩子都去不掉。”李疏月說,“在妖界,一般賣身的活契奴都不會有這印記,只有犯了罪的死契奴才會有。”




“打了奴印的妖奴。”他說,“一輩子都不被允許生育,能被任意轉賣。”他頓了一下,沒說的是,高血統的妖獸都能隨意奴役被打了奴印的下奴,在律法上不會受到任何處罰。




白茸不瞭解這奴印,也沒有想了解的慾望。




原來有這個含義?她從沒有仔細看過自己後腰上的印記。




只是她如今,對這些也不是很在意了。




她很疲憊,心想,她和李疏月,似也沒有多少可以說的事情了。他們立場本質不同,完全是兩類不能互相理解。




“我不會替你做什麼。”倒是李疏月,俯視著她蒼白細弱的身體,和傷痕累累的手,已經提前說了。




當年,他給白茸的綠玉膏已經完全足夠抵消她給他金合歡的恩情了。




綠玉膏是天下至寶,也是他當年身上僅存的家族信物,他故去的母親給他留下的保命用的遺物,一整瓶都被他給了白茸。




他沒主動提起綠玉膏,倒是沒想到,那蒼白疲憊的少女,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




白茸仰目看向他:“當年,你給我的綠玉膏還剩下半瓶。留在我的儲物戒,如今還在人間。”




她調動自己的記憶,遲緩地說:“你若是還要的話,可以回人間去取。其實本該是我親自給你的,只是我如今身陷此處,很難再回去。”




李疏月顯然怔住了片刻。




白茸輕輕解釋:“那瓶藥膏,應該是對你很重要的東西吧,對不起,當年遇到了一點要緊的事情,我被用掉了差不多一半,剩下的一半被我藏在了漆靈山頂的藤蘿洞內,進洞第三個石潭後的牆上洞窟裡頭,那裡設了我的禁制。”




當年,李疏月拿了她的鎏金合歡,一定要給她那綠玉膏。




當時其實白茸就不想收,之後,她原本也沒打算動那綠玉膏,想著什麼時候再遇到李疏月了物歸原主。只是後來,她遇到了洞窟中那條受傷的龍,為了給他治療,不得不用去了一半,之後她也意識到了這藥的寶貴,再也沒有動過。




她去祭妖之前,將自己的靈物都收了起來




(),將儲物芥子藏在了漆靈山中。




李疏月沉默看向她。




其實,遇到白茸之後,她讓他想去了自己在人間那段屈辱的經歷,原本,他是有意對她發洩惡意。卻沒想到,白茸竟絲毫不察,甚至也沒多介意。




流落到如此悽慘的境地,她似乎也沒有多少自怨自艾的情緒。




和李疏月說完這些,她有些睏倦了,明日起來還得做活兒。




她推門,即將進去那一間狹窄的耳房,卻被李疏月叫住了。




“我給你的是完整的綠玉膏。”他沉默了片刻,“你若是還一半給我,我可以再替你做一件事情。”




白茸愣住了,下意識拒絕:“不必了。”




那本來就是他的物品,物歸原主而已。




男人已經從鄰家屋脊上跳了下來,無聲無息落在了她面前。他的動作,還帶著一股貓的敏捷。李疏月比從前成熟了許多,也長高了,白茸現在比他低了大半頭。




“說吧。”李疏月冷淡地說,“我不喜歡欠別人恩情。”




白茸咬著唇,意識到今日不說出一事來,他估計是不會妥協的了。




萬一被看到了……她與外男說話。




眼見李疏月站在她門邊,白茸沒有放他進去。她從室內抱出了一個小匣子,掀開蓋子一看,裡面都是她這段時間被打賞的零碎首飾,也難為她能把這些都收集起來了,李疏月眸光一時有些複雜。




她麻木的面容第一次露出了赧然,略微侷促:“這些……可不可以幫我拿去市場上,換一把靈劍回來。”




把這些首飾都當掉,應該是差不多夠一把靈劍的錢的。




竟然是這種無足掛齒的小事。




“為什麼不讓我幫你離開這裡?”李疏月沒接那個箱子。




白茸修長的眼睫顫抖了一瞬。九鬱滴血的頭顱瞬間又浮現在了眼前。




她是個不祥之人,若是真的要李疏月幫她逃跑。




之後被他發現了,他定然是不會放過李疏月的。




她慘然一笑:”我壓根沒法跑,我若是走了,我朋友都會死監獄中。”




李疏月愣了一瞬。




甚至只是這一把劍,白茸如夢初醒,又打起了退堂鼓,退後了幾步:“你當我沒提這件事情……”




“我不要劍了,你走吧。”她唇色發白。




李疏月只是沉默看了她一眼。




“我答應了的事情,就一定會辦到。”他說,“你現在反悔也無用了。”




說罷,不等白茸再回答,他身形已經消失了。




沒有帶走那個小箱子,這一場和李疏月的談話,簡直像是做夢一般,過了,便了無痕跡。




只剩下白茸看著一地月光,還有些沒有回過神來,只覺方才似真只是一場夢。




妖王宮中。




宣陽回宮的時候,沈長離正在聽辛雲彙報軍務。




青丘和陰山不太一樣,原本便歷史悠久,狐族上萬年一直是青丘之王,




要歸順原本便難。當年天闕時代,他也給了胡九相當大的權力,因此造成了青丘與王廷的奇妙關係、




但是沈長離與天闕性情不同,他是典型的獨裁者。尤其,他與胡九的私怨有了幾百年,不可能這麼簡單結束。




但是天闕的龍骨顯然也影響了他的性格。




統一妖域是從前天闕的未竟事業,沈長離對這件事情的上心程度,只能說也是受了天闕殘念的影響。




宣陽靜靜立於一側,等軍務會議結束了,方才上前稟報:“白姑娘,現在還不願回宮。”




沈長離頭也沒抬,手中筆也沒停下,唇角浮現一絲隱綽的冷笑:“那便讓她繼續待著,在那待一輩子。”




自甘下賤的女人,他也救不了。




之前便是對她太好了,才會有白茸給他下毒,並且與野男人私奔的事情。




宣陽知道他心素來冷硬,又說:“白姑娘,看起來身體不太很好。”




“白姑娘瘦了許多,並且似乎染了胃病。只在半個時辰內,便嘔吐了兩次。”




他提筆的手方才頓了片刻,但是還是沒抬眼,漫不經心說:“她如今是王府的奴才,王壽府上莫非沒配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