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半浮生 作品

第九十八章 小秋水與小叢心

 勾芺笑著,笑得無比認真,說道:“如何能夠繼續假裝?我已經在人間裝了這麼多年,我如何能夠繼續假裝?假裝我是一個人,還是假裝我是一隻妖?我是人,而你是妖,我們裝不下去的。”

 “這是成見嗎?”

 “這是絕望,秋水。”

 這不是成見,只是絕望。

 所以如何能夠假裝成為一切都未曾發生過的模樣?

 原來真相真的不如不知道。

 二人在深夜的南衣河邊沉默下來。

 “殺了我吧。”勾芺埋頭在秋水耳邊輕聲說道,“如果不想我繼續走下去,那便殺了我。”

 秋水鬆開了勾芺,退後一步,怔怔的看著他。

 “我沒有過往,也不會有將來,我是已經死去的自己和存留人世軀殼的畸形體。”勾芺看著秋水平靜地說道。

 “我是同化為妖的人,是同化為謊言的真實。我救不了自己,也沒有人能救得了我。”

 “我一早便知道,這一生沒有機會去親口問那個人,究竟是為什麼,但我只能走下去。”

 勾芺伸手指著自己空空的心口,悲哀的說道:“在我剜出自己心臟的時候,我本該死去,我早該死去,但是有人不讓我死,我只能苟存著,滿懷痛苦地活在人間。”

 秋水不住的向後退去,渾身冰寒的顫抖著,瘋狂地搖著頭,喃喃的說道:“不,不要。”

 勾芺輕聲說道:“假裝是沒有意義的,活著也是,曾經我以為它有,但是並沒有。活著就是為了死去,而後永歸冥河,不復醒來。”

 秋水已經退到了南衣河的護欄邊,不住地搖著頭,淚流滿面。

 “縱使我可以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回到秋水,回望餘生,我還是什麼都沒有,我能擁有的,只有無數的虛假與痛苦。”勾芺看著秋水,平靜地說道。

 生命沒有意義只有痛苦,沒有歡喜只有停駐,每個人都是煎熬的種子,死亡即是綻放。

 “我該綻放了。”勾芺向前走去,停在秋水身前,用手中的斬妖刀挑起了秋水手中的劍,平舉至自己喉前。

 而後閉上了眼。

 一切永墮黑暗。

 再不復歸來。

 人間傳來了一聲悲痛的哭聲。

 而後有劍落地的聲音,那是秋水劍。

 還有斷刀落地的聲音,那是知守刀。

 所以什麼都不知,也什麼都未曾守住。

 ——(注:本段引自四年前的《渡妖記》原文,雖然有水字數的嫌疑,但是思慮了很久,也不得不承認,現在的我,大概也沒有當年的那樣掙扎的痛苦的心境,去將那一段情節很好的複述而出。或許就像前書中所說,人每天都在殺死自己,直至再找不到一切過往。也許是好,也許是壞,無人知曉,只此自緬也自勉。)

 秋水站在暮色裡,靜靜地看著那一片夜色,那些在暮色裡泛紅了眼眶的秋水終究還是流了出來。

 這個獨自在人間枯守高崖一千年的女子,牽著身旁小叢心的手,淚流滿面地笑著。

 “你呀你呀。”

 ......

 雲胡不知遠遠地站在暮色,看著遠處那處河邊讓整個人間安靜自己卻洶湧地悲傷著的白髮女子,沉默了很久,又回頭看著一旁坐在側坐在飛仙上不停地喝著酒的卿相。

 “卿師當年見過那個人嗎?”

 卿相有些惆悵地說道:“沒有。我還沒有變成人的時候,那個推動著整個人間妖族重回人間的人便已經死在了南衣河邊。但是青師見過,你的先祖也見過。”

 “先祖......”雲胡不知沉默了少許,說道,“是當年黃粱典客司的雲胡不爭?”

 “是的。”卿相輕聲說著。“千年前的故事,大概已經被世人遺忘了。”

 卿相輕聲笑著,一口氣喝了半壺酒,說道:“世人有時候,只記得叢刃,記得神河,記得秋水,但其實天下妖族,最應該記得的,是將自己的一生浸沒在痛苦與掙扎之中的那個人,勾芺。這是一個所有人都在同歸碑上看見過的名字,但是沒有人知道這個名字代表著什麼。”

 雲胡不知輕聲嘆息著說道:“世人怎麼會不知道呢?”

 “世人當然不知道。當年那段歲月裡,勾芺的故事,從來沒有被人提起過,鎮妖司司主明天心在妖族越過大澤之前便已經死去,妖主死在了嶺南,秋水遠去了磨劍崖,而叢中笑與妖祖死在了東海四十九萬裡。於是無人敘述,是怎樣的一個人,被欺瞞成妖族,也自認為是妖族,而後潛藏在京都之中,引導著人間同流。”

 “卿師如何知道的。”

 “因為懸薜院裡,曾經有本傳記小說。”卿相平靜地說道,“渡妖記渡妖記,他渡妖族,然而關於自己卻只能自渡。只是很可惜,他失敗了,於是選擇了死去——這是一個簡單卻也殘忍而且滿是痛苦的故事。”

 雲胡不知長久地嘆息著。

 身旁的卿相大口地喝著酒,而後將手裡的酒壺遞給了雲胡不知,雲胡不知接過了酒壺,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你敬他一杯吧。”

 暮色裡的人間大妖神色肅穆。

 “那是你的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