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半浮生 作品

第九十九章 青簷琴瑟疏落

 世人從來都不知道,就像棲鳳嶺曾經叫做西風嶺一樣,其實在漫長的歲月之前,幽黃山脈,應當是叫做幽惶山脈。

 其意幽幽。

 我心惶惶。

 我心惶惶呵。

 子淵搖著頭笑著。

 人間已入夜,然而這片暮色卻始終沒有落下,靜靜地照在這片人間青山之中。

 一如當初秋水畔,那片在楓葉之中,永不墜落的黃昏一般。

 “崖主不要說世人。”子淵輕聲說道,“世人一詞太過沉重。總容易讓子淵想起很多年的故事。”

 秋水緩緩說道:“很多年前,究竟是什麼故事?”

 子淵輕聲說道:“一個並不美好的故事。”

 自然不會是如何美好的故事。

 在那個故事之中,曾經在大道之前,主宰過人間的鬼神文明分崩離析,被巫鬼神教庇佑了漫長歲月的古老國度,便倒在了北方那個名叫公子知秋之人的鐵騎兵甲之下。

 世人至今都無法理解。

 那樣一個浩瀚的神鬼時代,是如何被楚王懷由內而外的瓦解,直至毀去一切。

 秋水卻是莫名地有些感慨。

 子淵看著前方簪著一枝桃花的白髮女子,輕聲說道:“崖主嘆息什麼?”

 秋水輕聲說道:“我恨我生得太早,也恨我生得太遲。”

 當初在南衣城中的靜思湖邊,叢刃也與草為螢說過類似的話。

 大概生於這個時代的人,總容易有些那樣的感慨。

 “為何?”

 “生得太遲,沒能見一見當年那些歲月長河裡逐流而去的時代,生得太早,畢生困守,見不到世人的出路。”

 “崖主比世人都要高,自然未必需要見一見當年那個時代。”

 “比人間古往今來的一切都要高的,是磨劍崖,而不是我秋水。”

 秋水說的很是平靜,很是淡然,很是誠懇。

 “就像世人安寧下來,也不是因為我下了崖。”

 子淵的目光落在了秋水手中那柄末端刺入了白髮之中的長劍。

 “而是因為我帶了一柄劍下來。”

 秋水抬頭看著青山之上漫天霞雲,輕聲說道,“倘若我一個瘋子,世人也許真的會怕我,但是很可惜不是,我是清醒的,漠然的冷眼人間一切的人,所以世人會敬我,而不會畏懼我。”

 子淵輕聲說道:“讓世人敬之遠比讓世人畏之難得多。”

 秋水低下頭來,緩緩說道:“但是在高崖上,這是很簡單的事情。”

 “崖主覺得它簡單,只是因為崖主做到了。”

 子淵輕聲說道:“重新回到人間的這段日子裡,我聽了很久的人間的故事,自然明白坐在那處高崖上意味著什麼。身居高位執掌神器,卻能夠惘顧人間之流,世人能夠做到的,不過寥寥幾人而已——是以子淵願以侍君之禮而待之。”

 秋水安靜地走著,在山間無數長河的某一條河邊停了下來,而後回頭看著身後的那個始終垂手身前的書生。

 “先生願意上崖嗎?”

 子淵輕聲笑了笑,說道:“子淵難當大任,更何況,子淵自是冥河之人,不知何時便會重歸冥河。”

 秋水倒也沒有惋惜,只是輕聲說道:“是的。”

 “而且倘若子淵應下了這句話,只怕眼下便要重歸冥河了。”

 秋水依舊只是輕聲說道:“是的,高崖那樣一個清冷孤苦的地方,怎麼會有人想要上去呢?”

 想要做崖主的人,自然做不好崖主。

 無論是懷抱著慾望,還是渴望虔誠地守著人間,都做不好崖主。

 懷抱著慾望,便渴望以高崖之勢,驅使人間改變大流,以滿足自我的私慾。

 虔誠於人間之人,見不得人間動亂,於是便會給人間帶來更大的動亂。

 這是人間千年的教訓。

 只有心如死灰身如槁木之人。

 才能夠無視人間的一切,漠然地坐在高崖上,守著這柄人間不可見之劍。

 秋水是這樣的。

 所以人間安穩了千年。

 二人沿著山間之河靜靜地走著。

 也許是像世人一樣的行走著。

 然而遠比世人快得多。

 人間夜色也許還沒有落下。

 當秋水登上那處天光瀉流之地時,遠望人間,依舊可見那些暮色之外漫長的黑夜。

 夜色之中有著稀疏也細密的燈火。那是遼廣而遙遠的人間裡,一個個的世人聚落。

 聚落是稀疏的,而聚落之中的燈火是密集的繁盛的。

 人間在這樣的夜色裡,已經繁衍了不知道多少代。

 也許遠過那些神鬼時代。

 秋水靜靜的疏離的卻也深藏著懷念與熱愛的,看著那些無垠夜色下像是另一片遙遠星河的人間,看了很久,而後一步步踏過那些古舊華麗的玉階,登上高臺而去。

 高臺之上有天光如流,有暮色傾灑,那樣一棵古樹依舊停留在高臺之上。

 只是當初那個在這裡醒來的人,早已經去了人間。

 秋水執劍走到了高臺樹下,靜靜地看著那棵浩大的古樹,天光暮色,萬般一切,都自那些枝椏的罅隙裡流了下來,而後鋪落向高山而去。

 “今日多久了。”

 身後停在了高臺邊緣的子淵輕聲說道:“二十二日了。”

 秋水輕聲嘆息著說道:“是的,二十二日了,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子淵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那個一瀉白髮之中簪著一枝桃花的橘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