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茶客 作品

第一百一十八章 恩情

    張屠夫還有一把長刀,也放在這桶之上。那刀極長,也極鋒利,不知是不是因為見了太多血的原因,光是看見,也讓人覺得發寒。

    姜梨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那長刀之上。

    張屠夫低頭看了看姜梨,將手裡的桶“咚”的一下放在腳邊,語氣不善道:“你找誰?”

    “我找您。”姜梨收回目光:“我叫姜梨。”

    張屠夫道:“我知道你,昨日就是你,從城東開始挨家挨戶的問薛縣丞的事,想讓人站出來給薛大人作證!”

    張屠夫的聲音非常粗,甚至比葉明煜聽著的還要兇厲,對著姜梨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面上的橫肉卻抖了幾抖。

    “是的。”姜梨平靜的看著他:“薛縣丞究竟是不是一個好官,會不會貪汙賑災銀兩,桐鄉百姓不會不知道。我想問這位大叔,願不願意站出來作為證人,替這位無辜的縣丞冤案平反呢?”

    張屠夫定定的看著姜梨。

    其實他眼睛很小,幾乎是眯縫的一條,讓人難以看清楚他的表情。這位張屠夫又是孤身一人,至今無妻室,因他長得太醜太兇,也無人敢親近。這麼居高臨下的看著姜梨,像是下一刻就要對著姜梨舉起屠刀似的。

    但下一刻,他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姜梨從未見過張屠夫這般的笑,她曾見過對方看見自己勉強想要擠出友善的笑,對著街邊好看的姑娘露出羞澀的笑,見過他拿刀剁骨頭時候舒展的笑,但從沒見過他這般暢快的大笑。彷彿夙願得以完成,心想事成的快樂的笑。

    他道:“小姑娘,一大早我就在屋裡等你,還以為你不來了,總算等到你了。我願意站出來!跟你去幫薛大人翻案!”

    這一回,輪到姜梨詫異了。

    在張屠夫的大笑聲中,想了想,姜梨問:“您為什麼會願意?”

    “為什麼會願意?”張屠夫看向她,彷彿她說了什麼好笑的問題一般,道:“你應當問我,我為什麼會不願意?薛大人對我來說如再生父母,當年有人誣陷我,說我的豬肉吃死了人,說我是殺人兇手,我被人冤枉入獄,在獄中吃盡苦頭,要不是薛大人明察秋毫,重審我案,還我清白,早就沒有今日的我了!”他把長刀順勢一頓,“嘿,我雖然是殺豬的屠夫,卻不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這事情姜梨是知道的,當初薛懷遠剛上任的時候,前任縣丞收人錢財。那樁案子裡,分明是有錢人家的兒子犯事,卻給前任縣丞送了銀子,找了個替死鬼。分明不是張屠夫毒死的人,硬說是張屠夫的肉吃死了人家。張屠夫成了替罪羔羊,那位縣丞收了錢,才不管一個屠夫的身家清白。加之張屠夫生的兇厲,一時間竟無人懷疑。

    薛懷遠上任後,就看出這樁案子裡的疑點,不惜得罪了那戶在桐鄉有權有勢的人家,也要給張屠夫翻案。幸而最後證據確鑿,還了張屠夫一身清白,救了張屠夫一名。至此以後,張屠夫就認薛懷遠為救命恩人。

    “我自己坐過牢,知道被人冤枉的滋味。要說薛大人那樣的人貪汙銀子,誰都不信!我本想想個法子,要馮裕堂狗官那條性命,但以為便是如此,也救不出牢裡的薛大人,慚愧,一拖就是這樣久。我本來想,五日之後就去劫法場,只我一人也好,便是死了,也是和恩人死在一塊兒,恩人也不會覺得冤屈,說當年救了我是樁錯事!”

    張屠夫看向姜梨:“小姑娘,我看你們一行人,不是普通人,身家地位都不低,又不怕馮裕堂的權勢,一心想為薛大人翻案,我相信你們!既然如此,你們為薛大人翻案,算我一個,要我做什麼,刀山火海,我絕不說二話!反正我無親無故,孑然一人,就只有這把屠刀,我就帶著這把屠刀,去殺這豬狗不如的畜生!”

    姜梨便是沒想到,從張屠夫的嘴裡,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她忽然又覺得自己從未認識過這個張屠夫了,這個一身正氣的男人,她也沒想到,在桐鄉百姓人人迴避馮裕堂,為馮裕堂的權勢所震懾的時候,還有人在暗暗的籌謀為父親翻案。

    或許張屠夫不是第一個人呢,或許還有別的人也如他一樣。馮裕堂鎮得住百姓的言行,鎮不住百姓的心。

    姜梨的心,一瞬間也跟著激盪起來。

    她深深地對著張屠夫行了個禮。

    張屠夫嚇了一跳,連忙道:“小姑娘,你幹什麼?”

    “我替薛縣丞謝謝你。”姜梨認真的道:“馮裕堂在桐鄉做的事,我們都知道,站出來替薛縣丞說話,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您能站出來,我很感激。”

    “沒什麼好感激的。”張屠夫擺手,“當初我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時候,只有薛大人願意相信我,不嫌棄我,沒有薛大人,我早就獄中被人折磨死了。我時常看外面的太陽,對自己說,能感覺到這一切,都是薛大人的功勞。我這條命本來就是薛大人的,薛大人有難,我坐視不理,那還是人嗎?聽說殺生太多會下地獄,我從來不信,但忘恩負義會下地獄,這話我信。”

    “你就當我是不想下地獄吧!”他道。

    姜梨看著這男人凶煞的模樣,也覺得可愛了,二人對視著,彼此都笑了起來。

    ……

    第二日,到了夜裡,同葉明煜他們會合的時候,姜梨發現,找到願意站出來的證人,就只有張屠夫一個。

    在見過張屠夫後,她後來在遇到的人家,皆是面露難色,支支吾吾,姜梨也不強人所難,旁人不願意,自然也就罷了。葉明煜和其他護衛那邊便是一無所獲,葉明煜有些洩氣。

    “沒事,”姜梨與他打氣,“我們不是還找到了一人嗎?我說過的,一日一人,也能找到五人,沒事的。”

    葉明煜看了看姜梨,沒有說話。他嘆氣的,並不是找不到人,而是對人心的失望。

    一家家一戶戶,姜梨給的冊子上都寫了,每一家每一戶都真實的接受過薛懷遠的幫助。那麼現在薛懷遠有困難,就因為馮裕堂的權勢,就沒有人敢站出來嗎?

    知道自己這樣想有些賭氣,但猶如一盆涼水,將葉明煜自來火熱的心,澆的冰冰涼涼。他喜歡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恩就是恩,怨就是怨。但桐鄉之行,讓他看到了市井之中太多無奈,他沒辦法去責備什麼,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但胸口就是不爽利,像是堵了一團氣似的,悶悶的。

    他看向姜梨,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面對這些繼而連三的打擊,她怎麼還能這麼平靜?彷彿被拒絕也不過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要是換了葉嘉兒和葉如風二人遇到此種情況,怕是早就心灰意冷了。

    但姜梨從不。

    姜梨的確不會因為這些感到傷心,事實上,自從她死過一次之後,她仍然願意善良的對待別人,不會因為遭受過殘忍的事就變得心狠手辣,但是,她對人心再也沒有期待了。

    就像變成姜二小姐以後,對姜元柏的父愛,對姜老夫人的祖孫情,還有姜家大大小小的親人,誠然是因為她不是真的姜二小姐,但她也並沒有投入太多的感情。對於姜家能夠如何對待她,她不在意,因為不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