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 24 章 一更

江鷺認識那位老臣。




他回到席間,那位老臣目光冷不丁與江鷺對視,帶著幾分審視、疑惑。




老臣卻沒有上前與江鷺搭話,江鷺平靜如常。




坐在貴女席間的姜循在得到玲瓏耳語後,發現小世子去而復返。姜循朝貴女這邊望,見杜嫣容與長樂公主都不在,恐怕那二人正是去“雨花臺”和世子相看去了。




但是奇怪。




姜循知道但凡自己給出“雨花臺”的訊息,江鷺便一定因為不想見她的緣故而去避免。可難道江鷺來禁苑,他不知道他自己是來與佳人相看的?




就算有姜循攪局,他也不至於回來得這麼快吧?




除非……事情有了其他變故。




姜循心中這樣想,慢悠悠地飲了一盞葡萄釀。




酒液微酸,她蹙了一下眉。




而就是她思忖的片刻,她再偷看時,便發現江鷺又不見了。




姜循:“……”




不對勁。




青帳飛揚,貴女嬉笑輕語。




坐在人旁的姜循靜靜飲了這盞酒,側過臉望向玲瓏。玲瓏立即懂事低頭,答覆自己方才與江鷺見面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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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鷺這一方再次離席,依然是那位老臣的緣故。




他在席間借周圍臣子的交談,知道了那老臣如今身份。而他喝盞酒的功夫,便發現那老臣偷偷溜走了。




琉璃盞中葡萄釀色濃味酸,江鷺喝得面不改色。




天上雷鳴再低低轟一聲的時候,眾大臣抬頭看天;江鷺飲完酒,起身退席。




雨季將來。




雷鳴聲讓人心生恍惚,讓江鷺不由得想起兩年前那位老臣的慈善面目——




老臣名喚章淞。




兩年前,章淞只是禮部一個郎中,調往涼城做監軍。




章淞年過半百,雖是監軍,卻對軍務不聞不問,整日坐著喝茶聽曲,活賽神仙。程段二家的年輕郎君們調皮,想戲耍這個監軍,被段老將軍攔住。




段老將軍說:“涼城艱苦,章淞在東京被人排擠來咱們這裡,水土不服,那麼大年紀的人了,你們要包容些。”




有年輕的郎君不服氣,質疑:“小世子也是從繁華地方來的,怎麼不像他那麼麻煩?”




彼時年少的世子安靜寡言地坐於廊後,不參與他們的嬉笑、吵鬧。




沙揚鷹飛,天高雲闊。小世子抬頭凝望天上飛過的鷹隼,知道自己不屬於涼城——




他只是被爹偷偷送去涼城的。南康王生氣他為一愛撒謊的小娘子而萎靡不振,氣怒他的不堪重用。南康王要他長大,要他在戰場上“練心”。




荒野大漠必將教會世子成長,腥風血雨將鑄造世子一顆千錘百煉、如水沉著、如冰冷酷的心。鐵血戰場會磨鍊世子,教會世子何謂“不動心”。




世子不會永遠待在涼城。遼闊大漠不是他的家,秦淮水畔才是他的歸處。




那時候,




誰會料到以後的事?




江鷺怎會料到——




涼城武將和阿魯國王共隕火海,涼城分割於阿魯國,大魏與阿魯國結為“兄弟盟國”。邊關百姓遠走他鄉,淪為遊民;邊關故友皆亡,死不瞑目。




章淞回到東京,一躍成為禮部侍郎。




這位禮部侍郎主持此年的春闈,成為這一年的“主考官”,將作為登科學子的“座師”,桃李天下。




這位年過六旬的老臣多喝了兩盞酒,意外發現自己曾經在涼城見過南康小世子。




章淞坐立不安,幾息便走;又有幾位大臣離席,江鷺片刻後,亦尋藉口隨大流離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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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淞用了“醒酒”的藉口,支走所有服侍的宮人,在一靜謐宮舍中坐立不安。




他知道南康王小世子代父來京,為太子祝壽。




但他不知道,南康小世子江鷺,和他兩年前在涼城程段兩位老將軍麾下的一位小將,長得一模一樣。




那小將並不顯山露水,可眉目端華宛如小神仙。沒有人會錯認容色過人的郎君,於是章淞見江鷺第一眼就膽寒,快速將江鷺與兩年前的涼城事變聯繫在一起。




這可不好。




當年的人應該死光了才對。




所有人死光了,章淞才能心安理得地當好禮部侍郎,在東京過得風生水起。如果有涼城的“死人”想翻案,想查真相,今日許多人的平靜日子都要沒了。




何況那個“死人”是南康小世子。




南康王勢力不小,小世子位尊至極,想要查的東西,旁人很難攔住。




不行,不能讓江鷺翻出當年的事。




章淞在宮舍中徘徊數圈後,下定決心,懸腕握筆,俯於桌案前,開始書寫一封彈劾——




彈劾南康王府,彈劾南康小世子。他要編造嚴重的罪名,譬如“圈地”,譬如“貪腐”,譬如“叛國”……




但是他又生怕這些罪名過於無稽,反而為自己招惹禍事。於是寫了一半,章淞又持筆凝滯。




章淞喃喃自語:“若是小世子死得人不知鬼不覺就好了……”




身後傳來年輕而清寂的郎君聲音:“怎麼死得人不知鬼不覺?派殺手,遣刺客?還是想辦法放一把火,燒死他?”




章淞猛地回頭,看到橫樑上跳下一位郎君。




那人風神秀慧,眸若點漆,金玉其身。




章淞臉上肌肉顫抖,反應過來後瞬間要張口呼救,卻見江鷺手一抬,一股勁力朝自己衝撞而來。




章淞被衝得撞到檀木桌邊,一口氣喘不上來,發現自己已經發不出聲音。




他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朝他走來的江鷺。




江鷺扣住了他脖頸,垂下眼看他:“我有幾句話和你說,章侍郎莫要大呼小叫,否則……我也很想殺你。”




未及弱冠的小世子說話平靜麵皮文弱,只是扣著他咽喉的手用力。江鷺就那麼看過去,章淞才恍恍惚惚想起來:




南康王也是軍功




累累啊。南康王的兒子,功夫又豈會差?




章淞目光渾濁,悶悶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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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淞啞穴被解開。




他是六旬老人,心裡知道喊救命沒用,宮人救他可能不如世子殺他更快。




但他想他未必危險——這是禁苑,這是太子的宴席上。江鷺豈敢殺人?




章淞慢慢平靜下來,沙啞著聲音:“真沒想到,南康王不把你留在江南殺海寇,反而把你送去涼城。南康王不會和邊北大軍有什麼交易吧?朝廷最忌諱這些武將勾結了。”




他暗自威脅江鷺。




江鷺卻不在意。




江鷺看著桌上筆墨未乾的彈劾書,若有所思:“涼城和談果然有詐,是嗎?”




章淞立即:“誰說的?!朝政大務,豈容你黃口小兒胡亂揣測?!”




江鷺置若罔聞:“害死將士們的人,涼城燒的那把火,有你一份力?”




章淞:“胡言亂語!他們自己失誤,引敵寇入城,最後和敵人同歸於盡……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是一介文臣,那些打仗的武夫又從來不信任我,我能做什麼?”




他慷慨激昂擲地有聲,腰桿重新挺直。可惜他年事已高,面孔已經漲紅,卻還是佝僂著背。




章淞:“老夫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小世子,你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我也想誤會,我還給了你機會,”江鷺看他,“我在樑上等了半天,你開始寫一封彈劾書。你寫到一半便苦悶,覺得彈劾作用不大。章侍郎,你想要我死。只要我死了,就沒有人去查那些事了,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