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 43 章

外頭大夫和夥計、病人言語聲不斷,內裡,江鷺怔怔看著站到面前、同樣訴說不住的姜循。




他睫毛微顫,既知她此時有異,又因她這幾分熟悉的話,而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時,他在獵人屋上藥事件後,自認為唐突了阿寧;又在阿寧將他哄騙進衣櫃後,夜裡常夢到她。許多天,他見到她便心如鼓擂、手心生汗,不知該如何是好。




可他既不覺得他與阿寧的情意足以談婚論嫁,又為自己的綺夢而心中焦慮困惑。




許是做慣了光明君子的人,當真遮掩不住自己的心事。江鷺在又一次見到阿寧時,吞吞吐吐向阿寧說了自己的心意。他客氣而禮貌地請問,她願不願意和他試一試……




這番話,江鷺說出便已艱難,說完後便雙頰緋紅,快要沉不住氣。更可恨的是,被他在母親後院攔住的阿寧,聽到他的話後,一點點睜大了眼睛,竟然噗嗤笑出了聲。




蟬鳴聒噪,午後燥熱。




南康王妃在寢舍午睡,其他侍女們或打扇,或於廊下坐著閒聊。江鷺生怕自己被人撞見,緊張無比;而阿寧一笑,他更為羞窘,掉頭便要走。




如今想來,阿寧的偽裝,在那時便已初露端倪了。




她雖有他想象中的慧黠靈動一面,但慧黠背後,是狡詐、惡意。




她會在世子難堪時,噗嗤嘲笑;會在江鷺說“試試”時,枉顧他的心意。




可她同時……她在他羞惱欲走時,伸手攔住了他。她眼珠眨動,俏盈盈咬唇而笑:“我願意的。”




正如此刻——




早已拋棄舊日的姜循淡然高傲地站在江鷺面前,記憶混淆,說著與當初差不多的話:“試試就試試。但你方才告白得太好笑了……阿鷺你再說一次呀。”




彼時她還未曾叫他“阿鷺”,只與常人一樣,叫他“世子”或“二郎”。




彼時江鷺鄭重其事拒絕她的“再說一次”。




而今,江鷺盯著姜循這模樣,既心煩意亂,又若有所覺:




她的病其實並沒有被大夫給的藥壓下去。她可能只是痛覺被麻痺。她站在他面前和他說話時,仍是面頰滲汗、唇瓣蒼白,袖邊手指忍不住蜷縮。




她感覺不到痛,只雙眸過亮,面容神色羸弱卻言辭盛氣凌人。




她並不是昔日阿寧在他面前偽裝出來的模樣。她更像是,姜循本人出現在南康王府那段時光中,姜循本人站在昔日的江鷺面前。




姜循本人在歲月洪濤下回過肩,垂著睫斂著目,從時光罅隙間朝他漫不經心地乜來一眼……




江鷺震痛,袖中微屈的手指疾跳了一下。他的心臟隨之快跳,被他迅速掩住。




他想他昏了頭:他在此守著生病的姜循,守到玲瓏回來,等姜循清醒後或吵架或質問便是。他關心她現在的記憶做什麼?




於是,姜循洋洋灑灑說了一通話,卻見江鷺好像毫無興趣。




他淡著臉,走到屋中床榻邊的書閣架子上




,開始翻找東西:他方才出去時,套了那大夫的話。他說自己家中人前幾年在此藥鋪抓藥,但家人搬去外地,重新看病時,新大夫想知道家人以前都吃的什麼藥。




此醫館原先賣藥為主,程大夫不知給多少人抓過藥,聞言並不在意。但麻煩的是,程大夫是這兩年才來此的,之前做查櫃抓藥記藥的人不是他。好在藥鋪中賬簿有記錄,賬簿太多,程大夫給收了起來。此時醫館生意火熱,程大夫沒空幫江鷺找賬簿。




而夥計插話,說前幾年的賬簿,都收在了這家雅舍的書架上。




江鷺回到雅舍,既是來照看姜循,也是在程大夫忙完前,看能否自己把賬簿找到——他若是自己找到,便不用與藥鋪人多費口舌,引出他人懷疑。




江鷺在書架前翻找書籍,他身後的姜循愕然無比,緩緩沉下了臉。




此時在姜循的記憶中,江世子應當情竇初開,對她愛不釋手……他怎會揹著她不知在忙什麼,不搭理她?




姜循冷目看他半天,走過去倚在書架邊,幽幽道:“你是氣惱我笑嗎?正是你好玩兒,我才笑的。這是我對你有心的樣子——阿鷺,你別不開心啊。()”




江鷺不和病人廢話,敷衍道:我知道了。你去榻上躺著歇吧。?()_[(()”




姜循眨一下眼:“這不太好吧?”




江鷺正抬手翻書,揚起的袖子感覺到重力,拖住他手臂。他低頭,對上她翹起的似笑非笑的眸子。他的那截袖子落在她掌中,她歪靠著木架,臉頰緋紅。




姜循輕聲:“你我才說試試……你便讓我上榻,這是不是太快了呀?”




江鷺:“……”




一口血含在喉嚨間,一直未曾退下。他此時盯著她,竟不知自己是惱怒多些,還是被她的瘋言瘋語氣笑多些。她病容難堪身子發虛,她自己感覺不到,他卻絕非禽、獸。




果然,姜循和阿寧是不一樣的。阿寧當初絕不會對他這樣……




江鷺心頭古怪時,那根本感覺不到痛的姜循朝前邁一步,勾住他袖子。




江鷺早就提防著她,她邁步時,他便側身朝斜後腳,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他想讓這個不安分的病人乖乖躺著等藥,便轉半圈刻意退到床腳,撩袍而坐。




果然,姜循垂眸盯他片刻,依偎著他落座。




她不老實,至此都揪著他袖子不放。




他寒著臉,怕刺激到她,便也當做不知,自顧自低頭翻看手中捧著的一卷賬簿。




姜循不甘寂寞:“阿鷺,你怎麼這樣?論理說,你應當對我沒什麼瞭解吧?你白白向一個侍女表意也罷,你都不好奇我以前是什麼樣的人嗎?”




她湊到他耳邊,江鷺躲一下,沒完全躲掉,任由她的氣息拂在耳邊,一片酥麻,讓他喉結微滾。




她是什麼樣的人,他今日早就知道了,並不感什麼興趣。




但是……當姜循非要撐著他手臂朝他身上歪時,他忽而想到了某種可能:姜循記憶混亂,不記得自己是阿寧,卻記得自己是姜循。那麼,她是否記




()得她是為什麼而來到南康王府的?




是否當真因為姜蕪?




江鷺偏過臉望她。




姜循喋喋不休半晌,笑意盈盈,見他終於看過來,她輕閃眸子,朝他俏皮飛眼。




可她不知她此時病中,一直在發抖。江鷺欣賞不了她的美麗,只焦心等藥。




江鷺幽幽望她半晌,身子微傾,試探問:“你可記得姜蕪?”




姜循迷惘:“誰?”




江鷺:“記得你為什麼離開東京,來建康府嗎?”




姜循目光閃爍,怔怔看他許久。




她答不出來,而江鷺的試探心歇了下去。他想到程大夫說“會忘記不開心的事”,也許對姜循來說,姜家的一切都是不快的。




可她記得他。




她的記憶停留在了南康王府。




三年前的那段時光,是否對於姜循來說,並非一無是處,並非盡是虛假呢?三年前他們朝夕相對的半年歲月,她跟隨的世子,是否對於姜循來說,並非只是玩物呢?




是否……




停!




江鷺心口急顫,及時叫停自己散亂的思緒。他不能再想了,不能再為她找藉口了。他不能那般卑賤,上趕著體諒她……誰來體諒他呢?




江鷺低頭繼續翻賬簿。




姜循頭腦混亂,記憶浮光掠影光怪陸離,在她腦海中織出迷網。她有朦朧的記憶,但她忘記了更多的東西。她並不為此難受,心情反而平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