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 63 章





他目眥欲裂,雙目泛紅,而千鈞一髮之際,有人從月洞門的另一頭奔來。那人跌撞撲上來,徒手握住了姜蕪手中的匕首,阻止了姜蕪的動作。




姜蕪抬起頭,淚眼模糊中,看到烈日下,姜循站在自己面前,手握著匕首鋒刃。姜循側立發抖,面容緊繃。血液自姜循手中汩汩流下,嫣紅殘酷。




姜循俯眼看她:“憑什麼要為他人的過錯而懲罰自己?”




姜蕪倏然崩潰失力,大哭出聲,軟倒在姜循懷中:“循循,對不起,我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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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鷺打算離開姜家。




他聽說姜家大娘子出了事,出於君子之風,不願窺探未嫁閨秀的私事。姜循走後,江鷺便重新戴




好蓑笠,翻身上橫樑,準備走簷上路。




他踩在橫樑上時,衣襬掃到了什麼東西。那東西“啪”的一聲被從橫樑掃下去,江鷺生怕這是姜循的什麼重要物件,人還在半空,便擰腰朝下墜。




他抱著一疊書信落地,書信上沾滿了灰塵。書信封頁寫著“姜循收”,鬼使神差,江鷺打開了這些書信。




落在他面前的第一封,是很粗劣的宛如幼子學字的筆跡——




“妹妹,我想如旁人一樣,喚你‘循循’。我本就是姜家女,嫁給太子的人本就應是我,我不覺得我拿回自己的東西便錯了。只是我歸家,你就得離開,我……我不知道你能去哪裡。




“循循,你不要記恨我。我做了那麼多年的孤女,吃了那麼多年的苦,我實在想過些好日子。張郎君問我要不要回去時,我毫不猶豫地點頭。循循,如果你沒有去處的話,不如去建康府吧?江陵此時應當草長鶯飛,又人傑地靈,是個好去處。




“我以前四處流浪,從西北走到東南,我本還要繼續走,是建康府的世子為我們建了房子,找了活計。我始終記得,小世子蹲在我們中間,給我們分發食物的樣子。世子和我說,把建康當做家,他會畢生庇佑他的子民……他如夢如幻,是天下最好的郎君。南康小世子必會如照料我一般,照料你。”




江鷺握著信紙的手輕顫。




這信用白話寫,錯字連篇,言語稚嫩。他猜出了這封信出自姜蕪之手。




怎麼回事?外界一直傳言姜蕪和姜循不和,但是姜蕪給姜循寫信,姜循將這些信藏在了橫樑那種不常有人去的地方。




江鷺翻開了下一封信:




“循循,我今天見到了太子,他像天人一樣。雖然我覺得南康小世子更好看,但是太子是我未來夫君。這樣的天人要娶我,我像做夢一樣。我跟著娘學繡嫁衣,總也學不好,娘安慰我說時間久了就好了。爹讓我讀書,夜裡抽查,我背不出來,爹一言不發就走了。




“循循,娘說你做這些都做得又快又好。娘和爹有時候話語裡都帶出對你的讚賞,我心裡羨慕又嫉妒。明明是你搶走了我的,為什麼我處處不如你?循循,我有些恨你。”




再下一封:




“循循,你有去建康嗎,你有收到過我的信件嗎?你從不回覆,可驛站也沒有退信回來,我不敢去問,就當你收到了吧。沒收到也沒關係,我只是說些胡話,畢竟身邊沒有人理我。




“循循,當貴女好難啊。我分不清她們的態度,聽不出她們的言外之意。我上次出門,淋溼了衣服,借她們的春衫。我沒見過那麼好的料子,多看了兩眼,我聽到她們嘲笑我。可她們嘲笑我,我也不敢置喙。我穿著溼裙子回家,又被爹訓斥,娘又掉眼淚。”




再下一封:




“循循,太子邀我去逛金明池。他是不是和旁人不一樣,不嫌棄我,願意接納我?這次我要好好準備,不再丟臉了。循循,你到底在哪裡呢?為什麼一點消息都沒有?我很擔心你。”




再下一封,字跡凌亂:




“循循,人生是否遍是算計,螻蟻是否堪受碾壓,權勢博弈是否永無止境?我以為太子心悅我,可我遇到了豺狼……”




江鷺靠坐在牆角,一封封讀著這些信。他幾乎讀不下去,他猜出會發生些什麼。他既痛心姜蕪的遭遇,又傷懷姜循眼睜睜旁觀罪惡卻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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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家正堂前,姜循長立。




姜蕪抱著她哭泣,她握著匕首不鬆手。




掌心的血讓她如此冷靜,姜蕪的哭聲讓她心如刀絞。姜循冷睨那錯愕的姜明潮:“你想讓二年前的事重演,再一次逼死你的女兒嗎?你和太子的爭鬥輸了陣,為什麼要阿蕪承受?”




姜明潮大震,後退兩步。




他臉色煞白:“孽女,你說什麼?!”




張寂:“二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姜循?”




姜明潮急聲:“把他們都帶下去,瘋了,全都瘋了。”




姜循目若冰雪:“你才瘋了!你貪權望勢,拿著女兒當祭品。她才回到東京不到半年,你要求她和東京的老狐狸們耍心眼不輸陣。孔益那樣對她,你事後不除孔家只罵姜蕪,指責自己的女兒不夠聰明不夠用心……你才是混蛋!”




姜明潮:“閉嘴!”




他倏而明白了一切,冷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被你騙了,姜循。你一直都心向姜蕪對不對?你和姜蕪根本沒有不睦,怎麼,你要為她討公道,要為了她對我持刀相向?”




姜蕪慘哭無助。




姜循抬頭:“有何不可?”




姜明潮:“你別忘了誰每月給你藥。”




姜循:“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張寂撇開那些衛士,將刀架在了姜明潮脖子上:“二年前,阿蕪身上到底出了什麼事?”




四野無風,天乾物燥。遍是狼藉,僕從呆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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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鷺從書信中得知,二年前,姜蕪歡喜地去赴太子的宴席,中途吃了酒,弄髒了衣。晌午時分,其他貴女都在休憩,她悄悄去換衣,屋中卻有一個孔益等著,孔益捂住了她的嘴,將她拖入內舍。




事後,太子只將孔益打發出東京,算是給姜家一個交代。太子並未說過不娶失貞的姜家大娘子,然而姜太傅明白自己被太子算計了。




太子要捏著這個把柄,用這個把柄來拿捏姜家。一個懦弱又失貞的太子妃,縱是太子不說,姜家又有什麼底氣?




姜太傅斥責女兒無用,連這麼簡單的手段都躲不過。




姜蕪跳下湖水,欲溺死自己。




她在不斷的自我羞恥和他人怨懟斥責中,失去了活在東京的勇氣。她跳湖前,仍在不斷地給姜循寫信。給姜循寫信,似乎成了她情緒的唯一洩口:




“爹和娘又在為我的事情吵架。娘餵我吃避子湯,我說我吃過了,她說不夠,她發了火,又抱著我哭。我夜裡洗浴,覺得自己好不乾淨,到處都是窺探嘲笑的目光。




“循循,這裡太可怕。我想念建康的花,想念秦淮河,想念小世子……若能夢裡再見,也是好的。”




江鷺閉目。




他從信中窺到了死志。




姜循必然也能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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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姜蕪抱著姜循大哭,喘不上氣:“循循,對不起……”




屋中江鷺靠著牆,將一切串聯起來——




所以姜循要殺孔益。姜循在陳留說的話不是假的。只是受到欺辱的姜氏女不是姜循,而是姜蕪。




姜循在建康收到了姜蕪的一封封書信。在最後一封信中,姜循窺到了姜蕪的死志。她坐立不安,許是糾結很久許是當機立斷,她要回東京救人。




而過了一年,程段二家出事,葉白無家可歸,身懷仇恨。姜循決意和葉白一同復仇,付出所有,共沉地獄。




……坐在半明半暗的閨房中,青帳紛飛,江鷺臉色慘白感同身受,只讀信便覺窒息,身在其中的人,又何其絕望。




大廈將傾,搖搖欲墜。這世上受苦的人實在太多,他幫也幫不過來,救也救不過來。每日還有更多的人在朝泥沼中沉去。




她為何不說?為何不辯解?




她這樣自苦,他竟然、竟然……江鷺將臉埋於掌間,痛得周身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