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又下雪了。




這次的雪比上次還大,往往一年之中過了這一場大雪,就是各家期待的年了。




林間的綠色被雪覆蓋,竹子雖柔韌,卻也承受不住雪的堆疊,被折斷許多。




天冷得厲害,陶家人合力將躺在醫館的人搬上車送回了家。




路上馬車咯吱咯吱響。落在耳朵裡,就像生鏽的機器,吱呀難轉。好比此刻的陶家。




這個年或許是陶青魚過得最不好的一個年。




呼出的氣變成白色,陶青魚不怕冷似的,坐在馬車外。冷風拂面,碎髮擾得面上刺癢。




五日,足夠他清醒過來。




爹爹病了,二叔摔斷了腿。禍不單行,爺奶也急病了。




家裡銀子用得差不多。




爹這病還沒好,藥也沒抓夠。還有爺奶的藥也不能斷。




家裡的存銀被掏個精光,能當的也當了,池塘也沒魚可以賣了。




還能怎麼辦呢。




……




“二爺爺。”




回村後,陶青魚扶著自己爺爺,找到了陶有地家。




陶家爺爺三兄弟,陶有糧是老大。




三爺爺陶有房家已經在縣裡的時候讓小錦叔送銀子來了。爹看病貴,加上自己家裡那些銀子已經花得差不多。如今只能試試二爺爺家能不能借點。




陶有地看見來人,開門的手遲疑一瞬。




他身後的老妻黃氏嘴角下撇,嫌棄道:“多半是來借銀子的。”




“我可警告你,要是敢借,別怪我鬧。”




“你少說兩句罷。”陶有地駝著背將門打開。




“大哥,進屋坐。”




陶有地也是上午聽他老妻說陶大家回來了。也才隔了幾l天見,陶有糧走路都要杵拐了。




他心裡也不是滋味。




“老二。我……不坐了。我也不繞圈子,你該知道你大侄兒L的事兒L了。我就是舔著臉來問問,可不可以借點銀子。”陶有糧看著他,話語沉重道。




陶有地動了動嘴,還沒開口,後頭黃氏就笑道:“瞧大哥說的,我家銅板都沒幾l個更別提銀子。大哥家再不濟不是還有那魚塘?”




說著說著,她也不藏自己的心思了。




“當初有魚塘的好事兒L不想著我們,現在……哼,知道借錢了。”




“你、你少說兩句!”




黃氏手叉腰,兇如夜叉:“怎麼了!陶有地我話給你放這兒L,借錢,沒有!”




“你、你……”




“我怎麼了!”




她直接往地上一坐,哭嚎道:“我命好苦啊!嫁給你陶家幾l十年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人富貴了沒想著你,你倒好!家裡都揭不開鍋了,你這個不管家的還想著撒錢出去……”




陶有糧狠狠閉眼。




陶青魚緊緊攙扶著老人的手,咬緊了牙。




“爺爺,咱走吧。”




陶有糧看向自己二弟。




“我家雖有魚塘,但也是自己掙的。逢年過節,家裡哪裡沒想過你家!送魚送肉,可少了你們?”




陶有地有口難言:“大哥,我……”




他憋屈轉身,著急地進臥房去拿。卻被黃氏衝過去就搶了包袱。




黃氏眼睛大如牛,好似恨不能啖人肉,喝人血。




“陶有地!你敢,借了家裡還過什麼!”




“你借我就跟你和離!”




陶有糧也並非想讓自家弟弟夫妻倆鬧僵。他只是聽不得黃氏口中讓他心寒的話。




他自認身為家中老大,無論是分家前還是分家後從未愧對兩個弟弟。如今如何還成了黃氏口中的“富貴了忘了他家”!




他扶著陶青魚的手微顫,疲聲道:“走吧,走吧。”




陶青魚低聲:“二爺爺,二奶奶,我們走了。”




冬風凜冽,刀刀割人。




陶青魚攙扶著老人,於心不忍。這麼大年紀了,何必又要操持家裡。




他抿住開裂的唇,道:“爺,剩下幾l家咱不去了。我想想其他辦法。”




陶有糧粗糙的手緊握住他,悶咳幾l聲,微微急喘道:“去,總得試試。”




如此,進了幾l次門,或被冷言冷語嘲諷;或被拉著哭慘;又或者笑著接待了,又好言好語拿了些蔫巴的蘿蔔送出來。




也有借到的,碎銀二三兩,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




天暗了,陶家火爐子滅著。




一家人坐在桌上。碗裡是清水混著米粒,上頭漂浮著糠殼。只一盤鹹菜,一碟蘿蔔,一人一根煮紅薯。




若他們這些沒病的一日兩餐這麼吃,家裡的紅薯能撐到明年開春。再多些時候,就不行了。




大家吃得沉默,桌上只有輕微的筷子碰撞聲。




“魚塘……賣了吧。”桌上,陶爺爺這樣說。三叔、小三叔、二嬸還有奶看向陶青魚都點了頭。




農家都是長子當家,以前是陶大郎。後來陶青魚能自己打魚賣魚撐起家,家裡人自然也看重他,同樣當他如主心骨一般的人。




魚塘的事兒L,也得陶青魚同意。




陶青魚張了張嘴。




他想說不賣,賣了家裡人又要餓肚子了。




可是說不出來。




不賣,爹怎麼辦。




他要吊住命,那藥好生貴。




陶青魚從來沒覺得日子這麼難。




為了過這日子,他只能如傀儡般被線束縛著,僵硬點頭。




只那一夜,陶家生活天翻地覆。爺□□上白髮多了一半。




*




臘月二十八。




前陣兒L下的雪化了,又出了幾l日太陽,可陶青魚還是覺得冷得厲害,連往日暖和的手腳都暖不起來。




他今日要去賣魚塘,順帶給家裡人抓藥。




米缸也空了,要買些米。




念著這些




(),陶青魚向著縣裡走去。聽說縣裡錢莊可以壓田產貸銀子?[((),以後還了錢還能贖回來。




走了沒多久,差不多要出自家跟前的這條小路。忽然就見蒼茫天色間,一抹紅逐漸走進。




陶青魚下意識避開眼不去看,腳步匆匆。




沒曾想,那穿著紅色衣服的人卻在草垛邊將他攔住。




她是笑著的,人上了年歲,面容和藹。她穿的是體面的棉衣,頭髮收拾得很整齊。




她叫他魚哥兒L,可自己不認識她。




陶青魚垂眸不看她,道:“您有事以後說,我忙。”




“我這也著急。”老婦人拉住他,“不耽擱你事兒L,我幾l下說完。”




“方家可知道,人方夫子託我上門說親。”




陶青魚這才看她,只不過雙眼無神。




老婦人知他家情況,想著那小子交代的話,面上還是笑:“方家就他一人。他又是書院夫子,你嫁去沒公婆伺候,也舉人相公爭面子……”




陶青魚舔了舔乾澀的唇。“面子值幾l個錢?”




老婦人面上笑得和藹。




卻對哥兒L心有憐憫,心裡暗罵那小子:這出的什麼餿主意!




“十兩銀子。”




陶青魚搖搖頭,繞過她。




兩輩子了,他從沒見過天上掉餡餅兒L。只見過下刀子。刀得他一家人活命艱難。




老婦人於心不忍。




不過見他走,也只能追上去。“哥兒L看一百兩如何?”




陶青魚腳上像被綁了鐵坨,墜得停下。




一百兩。




這個世道,都可以買一家子的命了。




他轉身,又抬手,笑卻不達眼底:“一百兩確實好。那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是誰請來看他家笑話的,他給他看。不求一百兩,但求惹人笑了別再來招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