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寧 作品
18.第 18 章
河底不斷變幻的燈火色,宛如潛伏在水面下的鬼怪。
這世上,奇異詭譎之物不知凡幾,而人壽有盡,人力淺薄。
王道容很清楚自己在做一件逆陰陽,背常倫的事,所以他用顧妙妃作為藉口,暗中收集神仙血。
如今神仙血是夠了,可他當真能煉製出傳說中的卻死香嗎?
在最開始,他其實並未打算替慕朝遊找一門親事。
她的體質太過特殊,待卻死香練成之後,未免她落入有心人的掌中,其實殺了她是最理智的做法。
想到這裡,王道容垂眸若有所思,指尖不知不覺間用了點力氣,原本便脆弱不堪的梔子燈,更是成了一團皺巴巴的廢紙。
在城郊的時候,他大可借刀殺人不管她的死活,可是一念之差,他遲疑了。
倘若不殺她,將她永遠留在自己身邊也不失為一種保險的做法。
可是,她留在他身邊,王道容覺得很不舒服。他眼睫微揚,烏黑的眼底飛快地掠過一點微不可察的疑惑。
他不知道這不舒服到底是從何而來,正如現在一樣,像是蟄伏在心上的螞蟻,總在不經意間爬出來咬他一口。
他習慣心跳的節拍不疾不徐,緩和有力,而非像有心疾一般,忽上忽下,忽快忽慢,顛簸得細微,他不喜歡失控的感覺。
王道容漆黑的眼底縟彩流動,握著梔子燈靜靜地思索了一會兒,河水微涼,彷彿透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其實於情於理,他殺了慕朝遊最為保險,既然不想殺她,還是儘快將她擇一門親事嫁出去吧。
不能再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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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慮到王羨與靈度大師有約,看完煙花之後慕朝遊沒再多待,帶著小嬋向王羨請辭了。
王羨心裡亂得很。既納罕今天怎麼這麼沒出息,又驚訝於慕朝遊要走。
女郎來去如風,他怕下次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忙苦笑著問:“我與娘子這兩次巧遇下來,可算得上是朋友了?”
慕朝遊毫不猶豫:“自然。”
王羨鬆了口氣,笑著說:“那這次娘子願意說姓名了嗎?”
慕朝遊:“我姓慕,名朝遊。”
王羨在心中將這三個字默唸了一遍,覺得這個名字覺得十分妙,一念竟有些動人。
王羨不敢再念下去了,他彎了彎唇角,柔和得近乎有些柔情了,“今日一別,希望還有能與慕娘子重逢的一天。”
慕朝遊一走。
那個小沙彌睜著一雙大眼睛骨碌碌看著王羨,看著看著,忍不住說:“我還沒見過王公待人這般溫柔過呢。”
王羨這下渾身都覺得不自在起來,但又忍不住要笑:“禪心不定。哪關你的事,當心我告訴你家師父去。”
小沙彌年紀小,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他是靈度大師的弟子,也與王羨處得久了,不是很怕他。
王羨性格十分溫和,但骨子裡總有些名士高傲的,不願意蓄伎納妾與其說是清心寡慾,不如說是不屑為之。
小沙彌見好就收,忙側身行了個禮,示意道:“王公請吧,我帶王公去見我師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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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敬愛寺回來之後,慕朝遊猜測她和王道容之間必有一晤。
王道容一直沒什麼動靜,她也不著急,而是繼續準備著她的搬家事宜。
行李她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沒什麼可帶的。
宅子她也提前去和小嬋看過了,就在秦淮河南岸的佛陀裡,很小的一間,土牆茅屋,但好在帶了個小院子,廚房和廁所都很齊全,採光通風也都不錯,鄰里們的家境也都算小康。
這一年下來,王道容給過她不少金銀玉器,顧家感念她對顧妙妃的相助,亦送過不薄的資財。便是前幾日顧妙妃也特地登門道過謝,帶來了兩馬車的厚禮。
慕朝遊還沒傻到“淨身出戶”。她願意舍血固然是能幫則幫,舉手之勞,但王道容送她財貨,她也不會拒絕。
沒有錢根本不可能在這個亂世生存下來。
看中了這個屋子之後,慕朝遊就果斷花錢拿了下來。
小嬋在知道她要離開之後很捨不得她,甚至還想讓她帶她走。
慕朝遊也捨不得這個陪伴了自己一年的小姑娘。她很清楚自己目前這個狀況,小嬋跟著她才是害了她。只能承諾離開之後她還會時不時回來看她。
果不其然,三日之後一大早王道容便差了阿笪請她去書齋一見。
她到的時候,王道容正在書寫著什麼。
少年烏黑的發隨意地披散著,腳上踩著一雙木屐,寬大的白色道袍迤邐委地,如堆了雪浪。
案上的獸形小香爐內正散發著清雅馥郁的茉莉芬芳。
“郎君?”慕朝遊輕聲問。
少年抬起芳潤皙白的臉,看她一眼,很平靜自然地問,“朝遊,你來了?”
饒是慕朝遊早已經習慣王道容的容色,在他抬眼的剎那間,還是有種整個屋子都亮堂起來的感覺。
魏晉時,有人去拜訪太尉王衍,見到王戎、王敦、王導等人,又見到王季胤、王平子,回家後對別人說:“今日之行,觸目見琳琅珠玉。”
琳琅珠玉,芝蘭玉樹也不過如此。
王道容這樣漂亮從容,舉手投足間帶著舊社會鐘鳴鼎食的書卷氣,俏麗中又帶了點冷淡的少年,對於慕朝遊這個現代人來說吸引力是很大的。
她知道自己愛慕王道容無非是因為容貌與吊橋效應,這愛慕很膚淺。在她難受了幾天之後,這愛慕不知不覺間已經淡薄了許多了。
她揀了個座位在王道容身前坐了下來,“郎君今日找我有什麼事嗎?”
王道容垂睫擱筆,換了個正襟危坐的姿勢,以示尊重:“今日前來,實為有一事想與朝遊相商。”
“多謝朝遊這一年來舍血相助。”說到這裡,少年竟然直接朝她結結實實地行了個頓首拜頭的跪拜禮。
慕朝遊:“郎君快請,這是說得什麼話……”
王道容少頃之後才緩緩直起身,“令嘉的病情已經穩定,容今日請娘子前來,是想問娘子日後可有什麼打算?”
打算?
慕朝遊一愣。
“我……”她斟酌著措辭,“我畢竟也不好長久地寓居在郎君家中……”
王道容微微頷首,“容也正作此想。我一介男子倒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唯恐有礙於娘子聲譽。”
慕朝遊:“實不相瞞,我打算另尋個住處搬出去住。”
王道容平靜地又點了點頭,神情沒什麼波瀾:“是麼。”
“只是娘子孤身一人在外,怕是不妥。”
慕朝遊:“都在建康城內,郎君又教了我陰陽符讖之術,我想,自保的能力還是有的。”
王道容聞言倒也未駁斥她,只是垂眸拿起了桌上的一卷書軸:“確有些打算。”
“實不相瞞,容打算為娘子說一門親事。”他將手中那一卷書軸遞給她。
慕朝遊一怔,隨手翻了翻。
書軸上的字跡遒麗天成,蕭散藏鋒,逸氣跌宕。明顯都是出自於王道容的手筆。
她認識。
因為她這一年來練的正是王道容的字。
她沒練過毛筆字,字寫得實在有礙觀瞻,王道容便拿來自己的字帖給她練,她的字如今已經和他有三五分相像。
但重要的不是字跡,而是書軸上的內容。
這書軸上所寫的竟然都是些年輕男子的信息。
對上慕朝遊驚訝的視線,王道容嗓音依然如刀鋒掣雪般的清冷穩重,“恕容失禮,娘子也到了說親的年紀。女子孤身居住在外,總是不安全。這書軸上的男子都由我精挑細選過,家世清白,亦有文采,前途無量。”
“朝遊若有心,容便斗膽為娘子說這門親。”
慕朝遊沒著急拒絕,而是抱著書軸問,“我身份低微,他們能看得上我嗎?”
王道容似乎沒想到她竟然毫不抗拒就接受了下來,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淡言說,“這些男子祖輩也曾官位顯赫,只是這幾代沒落下來,能與琅琊王氏攀附上關係,我想,他們不會拒絕。”
想了想,又補充說,“日後他們也不敢欺辱於你。”
慕朝遊額杵著書軸,關切地問,“那顏色如何?我喜歡容貌俊雅的美男子。”
王道容:“……”
他曾預想過慕朝遊或許會當場拒絕,卻沒想到她非但沒拒絕,反倒還關注起男子的容貌來。
藏在心底的螞蟻冷不丁地爬出,蟄了他一口。
他眉目清淡,語氣毫無波瀾道:“革囊眾穢,容貌不過皮下白骨,朝遊何必執著於此。”
慕朝遊忍不住笑起來,“你自小修道,怎麼說話倒像是佛門子弟,你們道士不是說,形神俱妙,與道合真嗎?”
王道容微微抿唇。
慕朝遊這才微微一笑。
日光透過窗欞,照得她烏髮泛起一層毛茸茸的金邊,雙眼明亮如星,如春風中的新草一般柔軟而舒展。
“多謝你的好意,但比起盲婚啞嫁,我更願意自己去尋一個情投意合的心上人。”
王道容不太理解慕朝遊的意思,“即便此人既無才學,也無家世,更無財貨?”
慕朝遊驚訝:“那我看中他什麼?”
王道容更覺晦澀難解:“……”
慕朝遊一看他這個樣子,就知道這古代人是不知道自由戀愛到底是什麼樣子。
但她看他與顧妙妃倒是頗有些青梅竹馬,情投意合的意思。就當他是幸運吧。慕朝遊也不打算教他什麼是自由戀愛。
王道容忖度著她的態度:“容也只是提議,朝遊既無意,容也不便勉強。”
他沒有不滿,只安靜地攤開手掌,想要拿回她手裡的書軸。
手指皙白修長,很有力量感。
慕朝遊卻沒鬆手,笑道,“已經給了我再拿回去不合適吧,說不定我哪天真遇上這書軸上的男子,成就一段良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