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春鳶 作品

24.春夜之夢(三合一)

和溫從陽見面之前, 紀明遙認真思考過一刻鐘,她應該穿什麼。




也算是“分手”見面?所以首先,所有溫從陽誇過的顏色、花樣、首飾、花朵, 她最好都不要穿戴了。




但這有些難。




因為相識十數年, 從各自“懂事”,即她五六歲算起, 幾乎是她穿什麼,溫從陽就誇什麼。




最後, 她還是選擇了很尋常的裝扮:梳反綰髻,簡戴簪釵, 但髮髻正中簪一朵新開的“雪映朝霞”, 以示鄭重, 而不再是自幼相處長大的表兄妹, 可以不加妝飾便自在相見。




衣裙也儘量都選了素淡莊重的顏色:雲水藍、月白、銀白,甚至讓人一眼看過來會覺得冷。




進了四月, 天便熱起來了, 氣候已在初夏, 這樣穿著倒也合適。




她當然知道了溫從陽斷了三根肋骨,還有他的貼身大丫鬟李如蕙斷了右臂, 所以她一定要盡力斬斷他的心思。




理國伯不會真的打死親兒子,可對服侍的人,他與何夫人還有張老夫人,會有多少耐心?




現在是李如蕙擋了一腳, 將來會不會有更多人直接受罰?




“雖然都是父母之命,他們也與我無關,但就是心裡過不去……”




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紀明遙低聲喃喃。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




但碧月等服侍多年, 就算只聽見了幾個字,略想一想,也明白了姑娘在說什麼。




“這事從頭到尾,哪有姑娘說話的餘地?”碧月替她戴上碧玉珍珠耳墜,一面嘆氣說道,“也就是姑娘心寬,太太也向著姑娘,不然唸了一二年、都要成了的親事好好的換了,幾個小姑娘能受得住?”




她道:“幸好結果是好的——小崔大人是比溫大爺強出百倍去!”




最起碼,小崔大人從六歲起,身邊就全是小廝伺候,一個丫頭都沒有!




“我也不是小姑娘了。”紀明遙忙忙說。




“怎麼不是小姑娘?”碧月換邊給她戴另一隻墜子,“姑娘才十五!”




紀明遙:“再有三個月零十天,我就及笄了!”




及笄就是這裡的成年!她馬上就是大人了!




而且她上輩子活了快十八!比現在的溫從陽大!!




碧月:“溫大爺都十七了!”




她從前對溫從陽有多少喜歡,現今全都轉為不滿:“溫大爺還是做哥哥的呢,從小就會讓姑娘為難,只能躲著他。如今婚事成不了了,他該知道這也不是姑娘能說了算的,還非要再見一面姑娘,又沒想過姑娘的處境!現下可好了,兩家長輩全盯著姑娘,不是把姑娘架到火上烤?姑娘快快地去見完了回來,咱們再也不理這個人才是!”




紀明遙聽得直樂:“你這語氣不像‘碧月’了,倒像是‘青霜’!”




青霜本也正聽得生氣,見姑娘來了這麼一句,她忙道:“雖然碧月姐姐說的都是我想說的,但我聽姑娘這話可不像在誇我!”




首飾都戴完了,紀明遙便站起來捏她的臉,笑道:“是誇你,誇你活潑呢!”




溫從陽到了,直接被抬去了安國公府的花園。




十來個丫鬟婆子簇擁著紀明遙,也浩浩蕩蕩到了花園中。




行到預定見面的“涵青峰”山腳下,紀明遙略放慢腳步,仰頭看山上深深藏在山石樹木間的“修雲閣”。




太太把他們見面的地點選在這裡,正是想讓她和溫從陽都儘量放鬆,把話說開。




慢慢上著山,紀明遙只留下碧月和春澗花影在身邊,又只讓青霜和白鷺在閣邊守著,令其餘人都四散開,且賞景去。




她推開閣門,一眼便看到了溫從陽。




溫從陽也瞬時就看向了她。




不過半個月功夫,他便瘦了大半,憔悴得幾乎像兩個人,只是看著她的眼睛一如從前亮……甚至更亮得讓人驚心。




他甚至還想站起來。




身邊的三個嬤嬤連忙伸手攔,但他不肯坐好,紅著一雙眼睛只看著她,叫著她的名字:“遙妹妹——”




“表哥,”紀明遙輕嘆一聲,“你是想讓我心裡不安嗎?”




溫從陽想推開嬤嬤們的手就僵在了空中。




三個嬤嬤都鬆了口氣。




但看向端靜站在門邊,只是輕輕說了句話的紀二姑娘時,她們又不免多想了些。




只怕連老太太、太太的話,對大爺都沒有紀二姑娘的話管用。




這若在從前也就罷了,偏是如今紀二姑娘都另定了親了,怎麼還能這般呢?




也怪不得太太近些日子天天說,大爺怕是著了魔了。




這三個嬤嬤,紀明遙認得她們,三人都是張老夫人與何夫人的心腹。




與溫家人打交道不是一年兩年了,不需細想,她便知這三人正暗誹她什麼。




她今天只是為與溫從陽說開來的,不想與無關人等多廢話,且她們在這裡,溫從陽必然有所顧慮。




紀明遙便還如從前對她們客氣說:“嬤嬤們,我與表哥說話,請先到外面坐一坐吧。”




三個嬤嬤互相看了看。




其中一個張老夫人的心腹,稱“顧嬤嬤”的向前幾步,笑道:“二姑娘,您一向懂事,想必也知道我們大爺身上還不好,今日為見姑娘,已是拼著帶病來的,若我們大爺有得罪姑娘的地方,還請姑娘體諒,我們先在這替老太太和太太給姑娘賠罪了。”




“我才不會得罪遙妹妹!”溫從陽先發急說!




紀明遙卻被這顧嬤嬤說得笑了。




她且不理會溫從陽,只盯著顧嬤嬤問:“嬤嬤這些話我竟一句都聽不懂:我懂事不懂事,與嬤嬤你有何干?表哥帶病過來,難道又竟是我逼他的?還是說,是我讓他‘病’了的?表‘哥’既比我年長,自然比我更懂事,怎麼會得罪我?便是他真得罪了我,也是我們兄妹之間的事,何必扯上外祖母與舅母?嬤嬤又是什麼身份,可以替兩位長輩賠罪?”




她一句接一句,把顧嬤嬤駁回得冷汗直冒,臉上的笑早就僵了。




她心裡暗罵自己怎麼糊塗了:




紀二姑娘可是連從小奶她長大的奶嬤嬤都能攆出去的主兒,她就算是老太太的人,認真起來,老太太和姑太太難道還會為了她說紀二姑娘嗎?




看來從前是紀二姑娘要嫁到溫家,嘴上還留了情……現今紀二姑娘要是崔家的人了,哪還給她們留面子……




她深覺沒臉,訕訕笑著,與身邊的李橋媳婦等人換了幾個眼神,都心想道,紀二姑娘不嫁過來真是好事。




不然,她們可伺候不起這位奶奶。




李橋媳婦更是慶幸:紀大姑娘雖也厲害,卻遠不如紀二姑娘把大爺給迷住了!紀二姑娘真進了溫家的門,如蕙只怕還是站不住,大姑娘嫁了大爺,如蕙的前程才是遠著呢!




紀明遙說完話,已向離溫從陽最遠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不再看溫家的三個嬤嬤。




碧月洗了杯子給姑娘倒茶。春澗和花影一個在門邊站著,把門推得更開,另一個笑道:“嬤嬤們再不走,我們姑娘可就走了。”




顧嬤嬤三人只得退了出去,又被青霜和白鷺請得更遠。




外面安靜下來,紀明遙才合上杯蓋,重新看向溫從陽。




見她看過來,溫從陽才敢說話。他好像又不愁什麼了,高興地笑著說:“妹妹還是那麼厲害。”




“‘厲害’嗎?”紀明遙卻問他,“我只是按理批駁了想拿捏我的人,沒讓人欺負著我,就是‘厲害’?”




溫從陽一呆,不明白遙妹妹為什麼還是不高興。




紀明遙又問:“她們是表哥家的人。表哥明看著她們言語要挾我,卻不替我說一句話,也沒命她們向我賠不是,為什麼還能對我笑呢?”




溫從陽從沒往遙妹妹說的方向思索過,一時更愣住了。




但遙妹妹不再說話,還正看著他,等著他回答。




半晌,他只能結結巴巴地開口:“她們、她們是祖母和孃的人——”




紀明遙就又笑了。




她也尊敬太太,卻不會無底線容讓太太身邊的人。




她敬著太太的母親,也礙於身份、輩分,會忍耐張老夫人的冒犯,卻更不會把張老夫人身邊的人也當長輩去敬讓。




但這只是她在紀家“閨中”的行事。




若真與溫從陽成婚,還要她一個“外面嫁來的兒媳孫媳”,獨身孤力去對付那些“積年有功、服侍著長輩的老嬤嬤”嗎?




連對著家下人都如此,何況對著真正的長輩。




“是啊,她們是外祖母和舅母的人,”紀明遙笑著說,“表哥是外祖母和舅母的親孫子、親兒子,是理國公府的‘鳳凰’,她們從不敢妄圖拿捏表哥,所以表哥不知道要駁斥她們,也是自然的。”




溫從陽只能呆呆地望著她。




遙妹妹……變了好多。




不僅是衣飾不同了……從前……起碼從去年開始,她便再沒有似今日這樣,用清清淡淡的聲音笑著問他答不上的話……她看著他的神色、還有她的丫頭們看他的目光……似乎都是在特意向他昭示著——




他們已經不可能了。




遙妹妹是故意如此的嗎?




是不是?是不是?!




一定……一定是!!




在家裡獨自煎熬的這些時日,他心裡攢了許多話,本想一次都說給遙妹妹聽——




妹妹知道你我不能成婚了嗎?




妹妹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有沒有人為難你?




他們為什麼……他們憑什麼這麼做!




妹妹一定也是不願意的吧!




妹妹,我不甘心!




我們一起去求姑姑——




可現在,明明嬤嬤們早不在屋子裡了,遙妹妹也沒再開口,正是他說話的機會,他卻一句都不敢說出來、問出來。




他害怕……他覺得……遙妹妹的回答,可能與他以為的,一點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