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作品

第19章 彈唱會上

 勒,儘量使之斑斕而不花哨。最後又用鉤針在馬夾的領口、袖口、下襬處織出了寬寬的漂亮花邊,熨得平平展展。這樣一來,二十多件積壓的馬夾迅速賣出去了,而且價錢翻了四五倍。

 後來更多的人找上門來要那種馬夾,連城裡的女人也囑託鄉下親戚來我家小店裡打聽了。可是我死也不願意再幹這種活了,實在太耗神了,織一件得花兩天工夫呢。而且,我也不喜歡乾重復的活。這二十多件馬夾,都沒有什麼特定的樣子,全是隨手繡出,幾乎沒有兩件重樣的。可那些女人們卻吵得人心煩,這個要沙碧娜那種花樣的,那個堅持要和比裡的一樣。還有的門襟上要阿依古麗買回家的那種花,下襬卻要繡阿鄧的那種……——哪能記得住那麼多啊?搞得頭疼。

 而且繡到最後——也不多,就那二十來件,一針一針地繡啊繡啊,一點一點地進步,費的心思越來越多,還積累了不少經驗。哪種顏色和哪種顏色搭配會更和諧,哪種花襯哪種葉子,固定了好多套路。最後搞得一件比一件花哨,竟漸漸俗氣起來。一切再也簡單不起來了。

 才兩個月,多大的變化啊!

 總之,繡花生涯只維持了兩個月,在造成過一時轟動之後,堅決停止了下來。快要被那幫女人們恨死了。

 現在,這個女人就穿著其中的一件——作為節日服裝的、能讓她自信的、體面的一件,從容自若地走在傳統盛會上,走在古老的情感之中……那古老中有我抹下的一筆,我曾依從這古老的審美行進過一段路程,又在稍有偏離的時候適當地停止。

 在彈唱會上走來走去,東瞅瞅,西看看。轉了半天也沒遇著幾個漢族,自己顯得非常突兀。但周圍來來往往的哈族人卻沒一個感到稀奇,還有人居然筆直地走過來找我問路,還有人問我摔跤比賽為什麼要改時間,改到什麼時候……好像我應該比他更熟悉彈唱會似的。偏巧他問的那些我又都剛好知道,於是就更有面子了,很熱情地給他指點。後來又一想,可能是因為我戴著眼鏡,就把我當成是鄉政府的工作人員了吧?哪怕戴的是鏡片已裂成放射狀的眼鏡……靠近半山坡的樹林子裡有野草莓,從那裡走出來的孩子都滿手紅紅的一捧。我也想去摘,但走到一半就沒興趣了。真是無聊,不辭辛苦跑到彈唱會上摘草莓吃。這山野哪裡不長草莓呢?於是轉過身來往草坡上一倒,睡了一覺。睡著之前決定一醒來就去找車回去了。雖然彈唱會遠未結束,但覺得已經看夠了。

 不知睡了多久,太陽暖洋洋的,耳畔鬧哄哄的,並且越來越吵。迷迷糊糊醒來,白晝的光線刺激得眼睛都睜不開,流了很多淚後才看清楚眼前的情景。一時間覺得藍色的天空沉沉地壓到了下方,而深谷地帶則升到高處——在那裡,平坦寬廣的草地上,賽馬正在進行。馬蹄翻飛,塵土飛揚。終點處人頭簇擁,歡呼不停。我坐起來緩了一會兒,就跳起來順著山坡往下跑,可是剛剛跑到底下比賽就結束了。冠軍已經產生,氣氛非常熱烈。只見一大群騎手簇擁著一個騎深褐色白蹄馬的人朝這邊走來。那大約就是冠軍了,只見他胸前醒目地標著大大的牌號“7”。我連忙跳到路邊一塊大石頭上面,緊緊盯著他看。居然也小有激動。

 馬群近了,這才看清那冠軍居然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真是太厲害了……他脖子上掛著獎牌,滿臉汗水還沒幹,表情卻沒有特別興奮的意思,但也沒擺什麼酷,就那樣淡淡地笑著,還有點兒不好意思似的——好像全班同學都被一道題難住時,自己偏偏出風頭解答了出來一樣地不好意思。

 我該去找車了。在地攤區轉來轉去,問到了好幾輛車,卻都說不去庫委,真有點兒著急了。有個司機說:“這才是彈唱會第一天呢,咋就這麼急著要回去啊?”

 還有個司機說:“庫委啊?海熱阿提就是庫委的嘛,你們一起回去嘛。”

 我大喜:“海熱阿提的車在哪裡?”

 他們鬨堂大笑:“海熱阿提沒有車,只有馬!”

 我隨著他們指的方向回頭看,一個孩子在樁子前拴馬。明白了,他就是海熱阿提,那個小冠軍。這些無聊的人,肯定有所暗示地取笑我呢!

 不久之前還簇擁在這孩子周圍的人全散盡了,金牌也摘了下來。海熱阿提在背心外加了一件校服,現在看來只是一個普通的清秀少年。他繫好馬,取出水喝。這時,另外有一個人走上去向他大聲打招呼,便冷不丁給嗆了一口。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

 呵呵,其實我倒蠻願意和這孩子同行一程。正如我能感覺得到聽不懂的彈唱內容中,那些核心部分的開端和結束一般——我能感覺到他年少的心靈中某種強大事物正在平靜呼吸。如果有這樣一個夥伴同行,一路上隨便聊聊,一定會很快樂的。並且或多或少,還會多知道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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