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作品

第25章 木耳

 後來去的地方越來越遠,我媽就再也不讓我跟著去了。

 她出去得一天比一天早,回來得一天比一天晚。

 每當她疲憊不堪地回到家中,無論有沒有收穫到木耳,無論收穫得多還是少,我都覺得她要比昨天——甚至要比早上出門時變得有些不一樣了,像是又離我們遠了一點……至於她漸漸摸索到的採木耳的經驗就更多了。比如她只在那些v形橫截面的山谷裡找,u形的山谷是肯定不會有的。而且,要在有水流動的山谷裡。林子呢,不能是那種全是大樹粗樹的老林子,得有許多幼木參差生長的樹林子裡才有可能生長。

 而更多的所謂經驗就只是直覺而已了。她站在高高的山頂上,四下一望,就能斷定腳下起伏浩瀚的山野中的哪一點會暗生木耳。

 我們把木耳攤開在帳篷門口晾曬,看著它們由水汪汪的一團,漸漸縮小,最後緊緊簇著,焉了,幹了。並由褐色成為黑色。

 來店時買東西的牧人看到了,都問這是什麼?

 我們說:“這個嘛,好東西嘛,很好吃的東西!”

 他們就不可思議地搖搖頭。心裡一定在想:漢人的花樣真多……牧人們的食物似乎永遠都只是牛羊肉、奶製品、麵粉、鹽和茶葉。簡單,足夠滿足需要,並且永遠沒有浪費。吃著這樣的食物長大的孩子,健康,喜悅,害羞,眼睛閃閃發光。

 我們的食物也簡單,麵食、大米、清油和充足的乾菜。又因為除了這些,實在再沒有別的什麼了,倒也沒什麼可抱怨的,也沒什麼額外的想法。

 但是木耳出現了。

 牧人們永遠比我們更熟悉深山。沒過幾天,當他們再來的時候,紛紛從口袋裡掏出這種東西給我們看:“是這個嗎?你們要嗎?”

 我媽非常高興,把他們好好地誇獎了一番,然後很大方地掏錢買了下來。令他們吃驚又感激。

 我知道我媽想幹什麼了……但是,靠這個賺錢的話實在是……太不踏實了!要知道,這山裡剛剛開始有木耳的呀,除了我們這些親眼看到的人,說出去誰信呢,能賣給誰去呢?外面的人多聰明啊,我們不可能拿著木耳憑空告訴別人:“……真的不騙你,這真的是大山的特產,以前誰也不知道它是因為以前它從來不曾有過……”

 儘管很明顯的,這種總是牽連著樹皮和乾薹蘚的木耳的確和平時吃的那種人工培植的大不一樣。人工木耳煮出來是脆的,而這種野生的則綿軟柔韌。人工木耳只需泡一小會兒工夫就發起來了,野生的卻得泡一整夜。

 而且,比起人工木耳,這種木耳更有一股子野生菌類才有的鮮味,炒菜的時候,不用放味精,也不用放肉,一點點鹽和油就可以使它美味無比。

 那時候,除了牧人之外,沒有適當的理由或者沒辦邊境通行證的話,很難被允許隨意出入林區邊境地帶。於是知道這山裡有木耳的,還只是很少的一些人:伐木工人、寶石礦工人、非法的淘金人、扒雲母渣子的,他們採摘也只為給自己家裡人嚐嚐鮮而已。

 有一天,當晾乾的木耳攢夠了六公斤時(平均十一公斤溼的才能出一公斤乾貨),我媽把它們分成六個塑料袋子裝了,又因為害怕擠碎,她又把這六隻袋子小心放進兩隻大紙殼箱子裡。仔細地用繩子捆好。

 然後她一手拎一隻箱子,去山腳下的土路邊等車。大約半上午時,終於等到一輛伐木點拉木頭的卡車。我站在路基下的沼澤中,一直目送卡車遠去,直到消失在山路拐彎處。

 下一趟山,來回得花百十塊錢呢。那麼木耳又能賣多少錢?問題是木耳能賣出去嗎?離沙依橫布拉克最近的聚居點是距此幾十公里處的“橋頭”。那一帶只住著有限的幾戶林場職工和一些內地打工者的家屬,他們需要木耳嗎?

 我和外婆隨便弄了點東西吃了,一整天都在等她回家。那天,一個顧客也沒有。我便不時離開帳篷,走到土路上,有好幾次沿著路走了很遠,希望能夠迎面接上她。

 後來我們都以為她當天不會回來了,雖然她不在的時候很害怕,但還

 是像平時一樣放下帳篷簾子,早早熄了馬燈鋪床睡覺。

 凌晨時分帳篷突然嘩啦啦響了起來。我們嚇壞了,以為是牛,又想到其他一些更壞的情形,外婆死活不讓我起身去看。這時卻聽到媽媽叫我的聲音。想不到她居然在這個時候回來了。

 六公斤木耳全賣了出去,一公斤八十塊(和人工木耳的價格一樣),一共四百八十塊錢。

 剛開始時,的確和我想的一樣,沒人覺得這木耳有什麼特別,也沒人覺得有非買不可的必要。於是我媽很失望,甚至很難過——白花了搭車的路費錢和採木耳的精力。

 於是她就坐在橋頭邊上的路口上等待回來的順路車,等了一下午也沒有一輛卡車路過。傍晚時分,突然跑來一個人到橋邊找到她,一口氣買下了四公斤。他是林場的一個職工,當我媽離開橋頭後,大家都開始議論“一個女人剛剛來賣野木耳“的事,他聽說後便立刻找了過來。大約那人知道木耳的事情並瞭解它的好處吧。幸好一直都沒有車,我媽還沒來得及走掉。

 我媽幫他把木耳送到家,那人又給我們介紹了一個買主,那個人又把剩下的兩公斤也買下了。

 我媽得意壞了,高興得簡直想步行幾十公里山路回家。但當時已經很晚了,可能再也不會有車了。但她又不放心我和我外婆兩個在山裡,於是繼續坐在那個大木頭橋的橋邊等著。一直等到夜深,才有一輛倒黑木頭的無照車偷偷摸摸路過,把她帶上山來。

 於是那個夏天突然漫長起來,我不知道我們究竟弄了多少木耳。我每天早早地起來給她準備好食物,送她出門。然後在門口攤開昨天帶回的木耳晾曬,並不時收購牧人陸陸續續送來的木耳。覺得天色差不多了,就做好晚飯等她回家。

 那時我已經很熟悉這門生意了,用手一摸,就能判斷出是幾成幹,然後估出皆大歡喜的收購價。

 來賣木耳的大多是小孩子,每人出手的數量也不多,都是用手帕包住的一小團。原先這些孩子們天天都往我們家送魚賣的,但是自從發現“喀拉蘑菇”這條財路後,就再也不用那麼辛辛苦苦地釣魚了。

 賣木耳的牧人裡,有個叫熱西達的。雖然不像小孩子們那樣來得勤,但每一次,都會送來一大包,遠遠超過其他前來賣木耳的牧人。

 估計他放羊的那片山頭木耳一定很多。我媽就千方百計套問他們家氈房子紮在哪一塊,但回答很讓人失望,騎馬的話,離這裡還有四個鐘頭的路程……

 我們都很喜歡熱西達,他是一個誠實溫和的人,而且總是很信任我們,無論我們付給多少錢都很滿意。大概他也從來沒指望過這種野生的——如同是天上掉下來的——東西能發什麼財,只當是意外的收入而已吧。

 雖然木耳這麼能賺錢,但我們卻說服不了更多的人幹這個了。

 那天曬木耳時,西面溝裡過來的阿勒馬斯恰好騎馬路過。他掉轉馬頭,過來瞅了一眼:“這是什麼?”

 我們就羅裡囉唆解釋了半天。他又問:“這個有什麼用呢?”

 我們又很努力地解釋了一會兒。

 “哦,”他說:“我們那裡多得很呢。”

 我們大喜,讓他下次多帶點來,然後報出誘人的價格。誰知這老頭聽了只是用鼻子哼了個“不”字,淡淡說:“這樣的事情,還讓孩子們去玩吧。”然後打馬走了。

 據說在更早的時候,哈薩克有一個傳統禮俗是:自家放養的牛羊馬駝,都只是作為供自己、朋友和客人享用的食物而存在的,是不可以作為商品出售來謀取額外利益。也就是說,要是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突然走上門了,他會立刻為這人宰只羊,慷慨地款待他;但是,若是對方要出錢買牛買羊的話,出再多的錢也不會賣。

 雖然到了如今,這種禮俗在大時代的衝擊下早就所剩無幾了。但那種忍抑慾望的古老精神是不是仍然不著痕跡地深埋在這個民族的心靈中?

 有一則近些年發生的故事是:一個到夏牧場收購活羊的商人,看中了一家牧人的一頭大尾羊,但報出的價格主人不滿意,於是雙方開始討價還價,一直折騰到天黑雙方都不鬆口,商人只好留宿一夜,隔天再啟程。結果到了晚宴時,主人直接就把那隻被爭執了一整天的大尾羊宰殺待客了。

 我媽每攢夠一定數量的木耳就下山一次。那時候幾乎橋頭的所有人都知道在沙依橫布拉克有一個做生意的女人能弄到真正的野木耳。所以每到我媽下山的那一天,買木耳的人聞風而至。到後來簡直是跟搶一樣。搶不到的人就四處打聽,不辭辛苦進山找到我家的店上門購買。後來我們就漲到了一百塊錢一公斤。

 那時候,除了我們以外,另外又有一些漢人也開始專門採木耳出售了。如伐木點的工人呀,雲母礦上打工的呀,還有一些林場職工的家屬們。

 開始只是為近水樓臺,工作之餘往林子裡到處瞅瞅,好賺個零花錢。到了後來,就開始有人專職幹這個了。到秋天我們下山之前的最後半個月裡,採木耳的人每天都能碰到一兩個,挎著編織袋,穿著膠靴。至於他們採過的痕跡,更是

 伴隨著編織袋的碎布片滿了這附近的每一片林子。

 編織袋也是進入大山的新事物之一吧。這種五彩斑斕的塑料袋子,實在太適用於採木耳了。輕巧易攜、容量大,並不需要有多麼結實。又很便宜的,用壞了就隨手扔棄再重買一個就是了。

 而這種一次性的東西哪裡經得起原先的那種生活呢?那些羊毛捻線、煮染漂色後編織的褡褳,有精美對稱的圖案,像裝飾品似的穩妥置放在家庭裡,以很多年、很多年的時光,與氈房主人相耗持著,充滿了記憶一般存在於生活的角落之中……它所滿足的不僅僅是一次又一次的被使用吧?

 林區下了第一場雪之後,我們不得不拆了帳篷下山了。這一年,我們再也沒有跟著牧業繼續南下,而是留在了幾十公里外的橋頭過冬。

 第二年春末,叔叔和妹妹從內地來到了新疆。

 到了如今,似乎越來越多的農民都不願意種地了。特別是年輕人,誰不想出去呢?去到更豐富更熱鬧的世界裡以尋求生活的另外可能性。種地又辛苦,又寂寞,春耕秋收,歲月無邊。尤其當那麼多的身邊熟悉的人都已經不在了,村莊裡空空蕩蕩,舊房子歪斜在老竹林裡,老人去世,孩子離家,剩下的人在漆黑無邊的夜裡獨自面對著滿是雪花點的黑白舊電視,是不是漸漸地也萌生起離開的想法了?……可是他們經過漫長繁華的歷程,卻來到了和家鄉一樣偏遠孤僻的新疆大地。

 我叔叔剃著光頭,趿著破拖鞋,挑著擔子——那是他們所有的行李:一頭挑著一床紅花綠葉、又瓷又硬的老棉花被,另一頭挑著幾公斤花生米和一大包碎餅乾。我妹妹的塑料涼鞋比她的腳短兩公分,襯衣袖子卻比她的指尖長十公分。

 他們都很高興,終於來到新疆了,終於有好日子過了。但除了種地,除了幹力氣活,還會做些其他的什麼事呢。於是一聽說到木耳的事,便立刻躊躇滿志起來。

 這一年我們上山之前,花了很長時間為木耳的事做了各種各樣的考慮和準備。既然人手多了,就可以兩個人守店,三個人專門弄木耳。為此我媽還專門跑到附近的邊防站將貼在那裡的一張當地山形地圖狠狠研究了好幾次。

 因為我家頭一年賣木耳賣出了名,以至於這次上山前,好多人都到我家來打招呼,要我們下山後一定得至少留一公斤木耳給他。

 還有的人專門從可可托海趕來訂購。後來甚至富蘊縣也有人專門跑來打問了。

 就在我們上山的前幾天,一輛漂亮而又結實的越野車也開進了橋頭,四處打聽要收木耳。他們是烏魯木齊的人。

 木耳的消息怎麼就一下子傳播得這麼快呢?可能它真的是好東西吧。可是它的好處能有多少呢?那些人大量買下了木耳,他們自己肯定是吃不完的……因此木耳除了好吃以外,一定還有我們所不知的用途。

 雖然那麼多的木耳都是通過我們的雙手進入人間世界的,但是我們多麼不瞭解它呀!我們也許清楚它的來處——無論是再秘密的藏身之地也能被我們發現,卻永遠不能知曉它以後的漫長命運。不過這並不重要。

 因為不可能滿足所有人,於是我們便婉拒了一些求購者。他們急了,於是抬高價錢。我們也順勢漲了上去,漲到了一百五十塊錢一公斤。後來根本就是在拍賣了,誰出的價高就給誰。

 風源源不絕地吹,木耳神秘的菌種在空氣中沒日沒夜地傳播。在我們一家之外,採木耳的隊伍悄然擴大了。在沙依橫布拉克夏牧場,我們家帳篷北面在河邊開飯館的那家回回也開始掛起招牌收購木耳,而且價格比我們喊得高。更讓人生氣的是,我們的價格每每一跟上去,他們立馬就漲,搞得跟打仗似的。漸漸地我們鬥不過他們了。於是再也沒有小孩子揣著手帕包上門。不過這也沒關係,除了收購,我們的大部分木耳還是出在自己手上的。因為畢竟這活幹得早,比起那些跑到山裡瞎碰運氣,只知道一個林子挨一個林子到處亂跑亂撞的採木耳的人來說,我們對這片山野更熟悉一些,更有把握一些,每天的收穫當然更多一些。至少比開一天商店賺的錢多。

 而且像熱西達這樣的老朋友,每次來了,也只往我們家送,似乎有了感情似的。我們家到底在這一帶呆的時間長了,沒有人不認識“老裁縫”的。

 我媽還有一招最絕,就是揹著秤進林子,要是在林子碰到採木耳的牧羊人,當場就給截住稱一稱收購了。

 採木耳的隊伍裡,最厲害的是娘子軍。她們都是打工者的家屬,天遙地遠離開故鄉,跟著男人揹著孩子幾番周折來到新疆。有時候也跟著男人們幹些力氣活,但更多的時候根本找不到活幹,只好努力地照顧家人。

 這些女人們瘋了一樣地能吃苦,她們揣幾個饃,腰裡塞一張塑料紙,帶著一隻天大的編織袋就敢進林子。而且一進去就好幾天不出來,晚上把塑料紙往結滿冰霜的草窩裡一鋪,裹著大衣躺倒,一晚上就捱過去了。

 不像我們,早上去出,晚上回家,走也走不了多遠,去到的也都是幾天前去過的地方,採摘的也只是這兩天新長出來的。

 木耳生長的

 速度極快,尤其在下過雨後。但採木耳的人一多,它的生長就根本趕不上採摘的速度了。

 我媽決定不和他們爭,她要去一個大家都沒去過的地方。有一天,熱西達再來時,她和他嘀嘀咕咕說了半天話。於是等下一次熱西達再來時就多牽了一匹馬。我媽和我叔叔帶著兩幅布料、幾包方糖和幾瓶罐頭作為禮物跟著去了。這一次去了整整一個禮拜。

 熱西達家的氈房孤獨地紮在後山一帶的邊境線上,那裡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跡罕至”。那裡的林子更深密濃稠一些。我媽帶去的幾隻編織袋全都滿了。因為塞得太緊,還捂壞了很多。那一次是我們採木耳生涯中最輝煌的一次。

 但沒過多久,我媽新開拓出來的陣地又給攻下了——第二次他們倆再去時,發現那裡也開始有人在活動了。野地裡四處都有駐紮的痕跡。他們能去到的林子,能發現的倒木,全都留下了刀子剜過的印記。於是那一次,根本就是空手而返。

 我媽真恨不得跑到蒙古國那邊去找,看還有沒有人跟她爭這碗飯。

 在等待我媽他們回家的那些日子裡,我天天站在門口的草地上,遙望四面群山——那些森林,那些大幅傾斜的碧綠草坡,還有我看不到的、山的另一面的巨大峽谷,高聳的崖壁……想象那些我尚不曾去過的地方,是怎樣在他們的腳下、在他們眼裡,因變得過於熟知而再也不能令人驚奇了。並因此對他們隱蔽了某種強大的力量。那會是什麼力量呢?……我久久地張望。這時,遠處有人群影影綽綽地過來了。我又看了好一會兒,我不認識他們。他們走到近前,疲憊不堪,背上背的行李破舊龐大。他們在我這裡買火柴,然後用塑料紙把火柴包好,小心地揣進貼身衣服的口袋。我目送他們遠去,他們因深藏著一匣火柴,而在身影中竄動著火苗。他們去向的地方肯定不是我所知道的這山野裡的某處——而是與山野無關的,僅僅只是有木耳的地方。

 就在那一年,據說甘肅寧夏一帶鬧旱災,很多內地農民湧入新疆討生活。橋頭也來了很多。那些遭過天災的人和其他的打工者很不一樣,他們遠離人群,從不和我們有任何往來。甚至都不到我們深山聚居點的商業帳篷區買東西,不在我們的飯館吃飯。他們隨身揹著鋪蓋鐵鍋,扛著麵粉糧油,成群結隊繞過沙依橫布拉克的帳篷區,遠遠地走著。過很久之後,還會再遠遠地出現一次。還是隨身揹著鋪蓋,扛著塌下去一大半的麵粉袋,成群結隊往回走。我們永遠搞不清楚他們駐紮的地方在哪裡,不知道他們如何維持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