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作品

第33章 有關酒鬼

 “醉”是一種多麼不可思議的感覺!好像水浮起了油,酒一下肚,就把平日裡藏在心裡的秘密全浮了出來。交杯換盞中,輕飄而懇切的──至少在那樣的奇妙一刻的確是懇切的──各種表達,以語言、以肢體、以隨手拈來的各種方式,輕鬆愜意地來回傳遞。那些人,平日裡或衣冠整齊、溫和有禮;或性情澀僻、陰鬱滯悶;或內向羞赧、靦腆小心……現在統統成了一個模樣——激動、興奮、期待、信心倍增。好像這才應該是人的本來性情——人最開始時,正是以這樣的面目在自然中赤手空拳進行創造的。可是在後來的命運中,人又經歷了複雜的想法,這才換上了各種面孔和心態,用來保護自己或攻擊別人。而現在呢,酒把千百年來人類辛苦收集、整理、分類儲存在大腦中的信息統統打亂,用一個大棒子在這口大鍋裡拼命攪動著滿鍋雜碎,鍋底下還在一個勁兒添柴加火。於是滿鍋沸騰,最最活躍刺激的感覺噴薄而出,一舉支配了大腦……嘿嘿,我不會喝酒,也只能憑想象把“醉”的奇妙感覺想象到這份上,不能往前一步了。

 因此,無論我幹什麼,都不曾“醉”過,不曾真正地、徹底地投入過。真讓人沮喪──課堂上不能好好聽課;考試不能集中注意力;與人交談時總是心不再焉;睡覺輾轉難眠;夢境亂七八糟,沒條沒理沒根沒據;走路撞電線杆,往水渠裡栽;談戀愛恍恍惚惚,三心二意,半途而廢……與其說李娟任何時候都是稀裡糊塗的,不如說她任何時候都保持著高度清醒,不願意全心投入各種各樣的熱烈和飢渴之中。

 我真羨慕那些人。他們怎麼做到的?

 再回頭來說那些酒鬼。總之,一旦和酒完成了溝通,其他的就什麼也不在乎了,家庭、愛情、名譽、金錢、健康、自尊……這才是真正的酒鬼,被酒釋放了靈魂,又被酒瓶所禁錮。他們耍酒瘋,打群架,蠻不講理、強辭奪理;他們賴酒賬時死皮賴臉,低聲下氣;他們欠了賬誓死不還,激昂陳辭,悲憤交加;他們騙老婆的錢,騙父母的錢,騙朋友的錢,騙到手統統往我家櫃檯裡送;他們露宿街頭、橋頭堡、乾溝,在雪地上瑟瑟發抖,耳朵、手指紛紛凍掉;他們傾家蕩產、孤家寡人、形容枯槁;他們抵壓了名譽又抵壓外套,抵壓了人格再抵壓手錶,百折不撓地欠債賒酒,以身殉酒,至死不渝……真有些慶幸——這世上的一切並不是什麼都能夠令我知道、使我理解的。否則我也就不用如此辛辛苦苦七大篇八大頁地囉唆了。不曉得看破世事會是怎樣一種無趣的心態?

 再接著說我們這裡的酒鬼,哎,實在讓人大開眼界。估計在庫爾圖這個偏遠閉塞的小村子裡,稍微有點想法、願意幹出點成就的人都出去幹大事了,剩下來的一些人可能悲哀地覺察到點什麼,於是就……──但是,說他們為此而“借酒消愁”,顯然是不合適的。他們一個個分明總是興高采烈、得意非凡的。倒是我,一天到晚陰著臉,刷地一把抽走他們遞上來的錢,“砰”地把酒瓶往櫃檯上一頓,再咬牙切齒、天女散花地找零錢──我能想象到,這一夜又不得安寧了。

 他們找我討了杯子,往櫃檯上一字排開,均勻地分酒,輕鬆愉快地拉開了今夜的序幕。最開始時,大家相當自覺,一個個靠在櫃檯上淺斟慢

 啜,禮貌地壓低聲音交談著。談至興處,轟然大笑,把來前買醬油的小姑娘嚇了一大跳。他們便趕緊道歉,說著肚子不脹(不要生氣)的之類的話(——那個時候我就知道快了)。然後一陣沉默,滿眼忍著笑意。好容易等小姑娘走了(因為我事先打過招呼,喝酒可以,但不能妨礙我做生意,否則請別處去),終於歡樂地爆發出笑聲,杯中酒一乾而盡。等再斟滿時,個個說話聲量大了一些,聲調尖了八度(我暗道“完了”),瓶中酒位線開始加速度下降。開第二瓶時顯然有些無所顧忌了,話語中個別字句開始結巴,目光大膽無畏、咄咄逼人。

 開第三瓶時,商店裡來買東西的顧客開始被統統轟走。我開始發脾氣。他們開始不講道理。我開始拒絕賣第四瓶酒。他們開始擂櫃檯、詛咒發誓這一瓶完了便走人。本來叫我“妹妹”的,開始叫起了“嫂子”。我開始屈服,他們拿上酒後發出勝利的歡呼,一個個開始往櫃檯上坐,個別的乾脆盤腿坐了上去,還有人開始回家拿冬不拉(雙絃琴)。我開始害怕。

 “噢!我的母親!噢,我的母親!!”

 ──今夜的第一場高潮就是他們開始跳起舞來。高高地站在櫃檯上,一個一個兩三米高,令人不敢仰視。下面的人則是打著拍子唱歌,好朋友則擁抱在一起痛哭,不停地相互道歉。還有兩個開始去打架,其他人囑咐他倆快去快回,外面太冷,正在下雪。還有一位則膩在我跟前沒完沒了地教我拼念他的名字,”達──達──達吾──熱──克,不是刀……熱……克……”

 我堅決不賣第五瓶,他們威脅說如果不給的話前幾瓶酒的錢也統統不給。但我不怕。他們只好軟下來,又開始“姐姐──姐姐──”地叫,我說叫“媽媽”也不行,他們就開始叫”媽媽”。我還能怎樣?賭咒推出第五瓶。

 這時門猛地推開,另外一撥酒氣沖天的酒鬼從另外一家商店轉戰過來,兩路人馬大會合,外面打架的兩個人也和好回來了。房間裡塞得滿滿當當,大家彼此間互相握手,哪怕只是半天沒見面仍親熱地寒喧個沒完。不到三分鐘,我被迫取出第六瓶。但還不等這些人握手握遍,又有人來討第七瓶。胳膊長的一位趴在櫃檯上自個兒伸手從貨架上取了。這場面不是我一個人可以招架的。我緊張得直吞口水,咬牙硬撐著苦苦應付,一面直往窗外瞟,盼望路過一個熟人,好進來幫忙解個圍。夜已很深了。

 等第八瓶、第九瓶下肚,一半的人開始去吐。我聲色俱厲,則有人——他恍若未聞。我說我要關門了,要休息了。他非常體諒地說:“那快去睡吧,你睡你的,別管他們。”

 “可我要關門了!你們回家喝!”

 “關門?”他突然非常氣憤:“關門幹啥?你是怎麼做生意的?你還做不做生意了?”

 “做生意也要在白天做!你看現在都幾點了!”

 “沒事沒事!”他把手握的杯中酒一飲而盡:“再一瓶給哈!”

 這時,大合唱開始了。震耳欲聾。屋頂都快被掀開了,牆壁被震得直掉牆皮。我氣得簡直也想擰開一瓶子酒咕嘟咕嘟灌下去,也給他們耍耍酒瘋。

 突然,門大開,寒氣猛地湧進來,屋裡騰起了一米多高的霧氣。我暗道不好……只見第三撥人馬浩浩蕩蕩,魚貫而入……我簡直想奪門而出,不要這個店了……到後來,還是多虧了這最後一路英雄──房子裡實在盛不下這麼多人,擠都擠不動了。於是所有的人只好遺憾地被迫轉移陣地,直奔吐爾遜罕的飯館而去。臨走前,其中一個還死不甘心地衝我嚷嚷個沒完。因為他使盡種種手段都不能讓我交出第十三瓶酒。他被夥伴們生拉硬拽,最後一個才出門。出門前還恨恨地撂下話來:“哼!你等著……這是在我的地盤上……工商局的人都是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