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楚 作品

第 15 章 大夜彌天





咚——




撥片落地的聲響。




他握緊了項鍊,對父親笑了笑,又伸出大拇指,微微彎曲了兩下。




[謝謝。]




失而復得是件好事,可他並沒有像以前那樣隨身戴著,而是連同盒子收進口袋。交完費的母親折返回來,三人一同去做了檢查,在醫院花了一下午時間,依舊沒有得到一句準確的、肯定的答覆。




這樣的事他們早就習慣。




為了給外婆的枉死討一個公道,父母四處奔走,殫精竭慮。怕影響南乙,他們很少在他面前提。無論是求助媒體,還是舉大字報抗議,父親從沒帶過他。只要在家,他們就會給南乙一個和美的、與仇恨無關的氛圍。




但他太聰明,小時候放學時,只要看到是舅舅來接,就知道爸爸媽媽又去“想辦法了”。




10歲的某個深夜,母親接到電話,帶著他匆匆趕到醫院。在急診病房裡,父親躺在床上,血從他的耳朵往外淌,染溼了床單和圍巾。




站在門外的他,靠一些隻言片語拼湊出答案——被毆打、擦傷、骨折,比起這些,最嚴重的是突發性耳聾,需要立刻做人工耳蝸移植手術。




那一刻,南乙想起前幾天語文課上的命題作文——我的父親。他一向不擅長寫作,但那篇偏偏得了高分。老師讓他當眾朗讀,他彆扭地快速讀完坐下,同桌投來羨慕的目光。




“原來你爸爸是同聲傳譯啊,好厲害!我在電視上看到過,開會的時候給外國人翻譯,特酷!”




走廊的消毒水味刺激著他的鼻腔,酸澀難忍。




求醫這事一直是這個家庭的一個坎,從沒順利過。




術後,父親感染了嚴重的併發症,植入失敗,而自體耳蝸也完全被破壞,徹底耳聾,幾次補救、治療,仍舊無可挽回。




他偶爾還會去看之前父親參會的工作視頻。那時的他身著正裝,專業、自信,和如今在小麵館裡沉默煮麵的中年人判若兩人。




北京,港城,北京,7歲,14歲,18歲。在城市與城市的週轉間,時間和時間的覆寫下,這個家庭被磋磨到只剩一根尖刺,孤獨地閃著寒光。




()“別這麼大壓力,反正咱們現在也挺好的。”()




徐盈的話將思緒拉回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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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就隨便試試吧。]




他笑了,點頭說好。




只有在父母面前,他才會從尖刺變回小孩。




想到南乙就要去比賽,徐盈忍不住囑咐:“去了那邊多交點朋友,都是玩音樂的孩子,應該也會有很多共同話題吧。名次不重要,凡事盡興最重要。”




說完她停下來,笑眼盈盈,撫摸著南乙的手臂,“反正在爸爸媽媽心裡,你永遠都是最好的孩子。”




南乙沒說話,抱了抱母親,父親站在一旁揹著手微笑,他並沒能聽見母子二人的談話,但也讀懂一些唇語,因此也打了一句手語。




[不求第一,開心就好。]




這本就是他名字的來由。




聽母親說,生他之前,爸媽就已經準備了好幾頁紙的名字,可挑來挑去反而選不出來。




生產完,外婆在醫院裡陪著媽媽,同住一個病房的產婦也剛生完孩子,公婆操心雞娃,說是已經在海淀黃莊挑了個厲害的早教月嫂,從小培養孩子雙語。




“要爭當人中龍鳳,可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外婆聽完,說要下去遛彎,回來時捏了張紙,上面寫了倆字,說是在樓下想好的名字。




“南乙?”




外婆是語文老師,字寫得漂亮,說話也有條理:“你記得小時候,最喜歡讓我給你讀什麼書嗎?”




“水滸,我最喜歡燕青了。”




外婆笑了,“是啊,燕青經常自稱‘小乙’,這是古代年輕男性排第一的俗稱。這個寶寶也是你們倆的第一個孩子,也是一個小乙。甲乙丙丁,乙字本身又指代第二。所以啊,到底是第一還是第二,一點也不重要,咱家孩子不用拔尖兒,想做什麼做什麼,幸福就好。”




幸福。




他越是幸福,就越是痛苦,越是被愛,越會失去。




有時候,他會抽離出第三視角,審視自己內心的陰暗、冷漠和睚眥必報,想弄明白這些到底是隨了誰。




或許並非源於基因。




換做任何人,在獲得了那麼多珍貴的愛之後,又一一失去,都很難不扭曲。




回到學校,宿舍空無一人,南乙打開抽屜,從裡面拿出兩個被軟布包裹的相框,一個拍的是坐在院子裡看書的外婆,另一張照片則是舅舅,他那時候十九歲,留長髮,抱著一把木吉他坐在床上,神采飛揚。




他盯了一會兒,便放回原處,打開上了鎖的另一個抽屜。




裡面就兩樣東西,一個筆記本,一枚硬盤,是舅舅的遺物。筆記本扉頁上寫著兩個張揚的大字——徐翊。裡面夾著些紙片和照片,都是舅舅多年收集下來的,裡面的每張臉他都忘不掉。




他將這些收進行李箱夾層,又打開衣櫃,拿了些衣服疊好裝箱。宿舍衣櫃原本就不大,現在幾乎空掉,剩下的幾件衣服就顯得格外醒目。




尤其是那件疊好藏在最深處的高中校服。




全校統一的黑白制服,一百件一千件也都沒差,但這件不一樣。領口內側縫著的拼音縮寫、被換過的金色拉鍊,校服背面手繪的吉他,每一處細節都在大聲宣誓著原主人的獨一無二。




他拿出來抖了抖,口袋裡掉出一個香包。




黑布,彩繡,填充物是茶葉,質量稱不上好,買回來沒多久就破了,裡面的茶葉漏出來許多,他又塞回去,自己補好。




總共補過三次。




捏了一會兒香包,他將其放回原處,也不打算將這件校服帶走,重新鎖回櫃子裡。




絕大多數時候,南乙都是無比清醒的,每一步,每一塊靶子,每一個步步為營的計劃,這些都清晰無比地刻印在他腦中,就像下棋,下一步想十步,落子永遠心定如山。




但在一些極少數的時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唯一的規律是,這些都與秦一隅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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