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魚 作品

第 45 章 阿蘭是個女孩子,...

肖芥子開車往回趕。

這輛小破車,比她之前開過的那幾輛都要更破,是輛行將報廢的出租車,而且不知道哪個部位出了問題,每開一陣,車身就會突地往上“聳”一下。

難怪車主都沒要押金,500塊就借她開了,還放話說隨便開,三天內還回去就行。

這兩年,她偏愛這些廉價的身外物,因為即用即棄,來時沒歡喜,去時也不心疼:如果是輛豪車,她得操心擦洗剮蹭,捨不得隨毀隨丟,人生得多出多少負擔啊。

胡思亂想間,開過了頭。

本來,姜紅燭住處的小院屋簷下,掛了盞紅燈籠,是她在阿喀察夜市上花30塊錢買的,太陽能款,白天吸飽了光,晚上照亮,等於一個引路的小地標——沒想到,這麼快就壞了,害她跟個傻子似的,一路開下去好遠。

她發著牢騷,又掉頭往回,停好車子之後,先不忙拿東西,徑直往院子裡走。

一進院子,步子就放輕了,躡手躡腳,跟做賊似的。

她常這麼幹,因為屋裡只姜紅燭一個人,有時回來,會撞見她正在“忙”,偶爾這“忙”會有點價值,利於她偷師或者探聽消息。

比如那隻青金石粉和金箔調膠的“眼睛”,為什麼姜紅燭還沒教,她就知道怎麼用,就是這麼暗搓搓“學”回來的。

肖芥子在門邊輕輕坐下,這破木門,本來就有縫,又沒閂,裡面的聲音有一茬沒一茬地往外漏。

姜紅燭在和人說話,屋裡沒別人,顯然是在打手機。

“沒辦成嗎,沒辦成你找我幹什麼。”

“那小子就這麼不好對付?是你老了、身手不行了吧?”

“阿蘭嗎?我為什麼要讓你看?你不把陳琮的眼珠子剜下來,我不會讓你見阿蘭的。反正這些年,都是我一個人在養她,她從來都不知道,她爸還活著呢。”

說完,應該是掛了電話,一個人在屋裡瘋笑。

嚯,刺激了,原來姜紅燭在“人石會”的內線,非但是她的老相好,兩個人還生過一個孩子。

阿蘭。

可“阿蘭”這個人,是不存在的,或者說,曾經存在過,現在,早化成灰了。

***

肖芥子沒有見過阿蘭,這是個姜紅燭發癔症時會反覆提到的人物,不過幾年下來,她有如下概念。

阿蘭是個女孩子,早就死了,死時年紀不大,她的骨灰或者屍骨,裝在一個50cm*25cm*20cm的桶形手提包裡。

因為姜紅燭就有這麼個破包,有點重量,從不讓人碰,也從沒打開過。

她會抱襁褓般抱著包,邊拍邊柔聲哄“阿蘭不哭”。也會雙目赤紅給包上香,嘴裡喃喃著“都得死”、“他們都得死”。

習慣了“阿蘭”的存在之後,肖芥子會順著姜紅燭的話頭,跟她聊兩句:姜紅燭問阿蘭“吃奶了嗎”,那阿蘭就是個奶娃;問“作業寫了嗎”,那阿蘭就是個學生。

反正,在姜紅燭的臆想中,阿蘭還活著,年齡忽大忽小,最小是個奶娃,最大隻到十六七,還沒有談戀愛——決不允許談戀愛,因為戀愛有風險,會犯流氓罪。

……

真厲害,用一個不存在的“阿蘭”去拿捏那個男人,實打實的空手套白狼啊。

肖芥子又等了會,確信聽不著什麼了,這才屏息起身,退到院外,從車上抱下大包小盆,一路重新進來。

推門時嚷嚷了句:“紅姑,我回來了。”

姜紅燭一如既往,坐在點了兩根紅蠟燭的圓板桌後頭,正低頭看桌上的一排布偶小人,聞言頭也沒抬:“一走兩天,你怎麼不死在外頭。”

肖芥子習慣了,不跟她計較:“一走兩天,當然是辦事去了。給你留了那麼多吃的,又不會餓著你。”

她把蝴蝶蘭抱到桌上:“紅姑,好不好看?咱們都是女人,女人住的地方,多點花花草草,多有意境。”

說話間,看向桌面。

嚯,一排七個布偶小人,前六個都有名字,依次是劉五福、田進祿、何天壽、梁世龍、何歡、陳琮,最後一個留空,無名氏。

這是終極榜單嗎?稀奇了,陳天海居然沒排上,不過也合理,他只是偷了東西,和要命的血仇相比,偷東西就顯得輕了。

姜紅燭滿眼厭惡地抬起頭。

她想說,把這晦氣玩意扔出去。

自打臉毀了,她就討厭看花了,覺得世事不公平:狗屁的“美人如花”,花殘了,下一年還能千嬌百媚地再開再來,人的臉殘了,怎麼就一直殘下去、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呢?

但不知怎麼的,話沒說出口。

蝴蝶蘭是真好看,嬌嬌嫩嫩的,沉甸甸地簇壓著枝頭,像翩翩欲飛的蝶。

化繭成蝶,人有這機會嗎,她還能再化嗎?

肖芥子示意桌上:“紅姑,這是你剩下的仇人啊?最後這個,為什麼沒名字呢?”

姜紅燭看向那個小人。

因為她還不知道這人是誰,導致她坐牢的那場舉報,苗老二查到最後,跟她說,她懷疑的那些鄰居街坊,都不是,據他探聽,是有人寫了一封匿名的舉報信。

她不知道這人是誰,但這人必然存在,仇恨支撐著她活到現在,這人功不可沒。三十多年了,希望這人還沒死,有生之年,還能再相逢一場,不然,真是死了都閉不上眼。

姜紅燭岔開話題:“辦什麼事去了?辦成了嗎?”

肖芥子喜形於色:“那當然,辦了兩件事,都是大事。”

“首先,我遇到一個還不錯的人,把後事託付給他了。人生大事,一來一走,來已經來了,再把走給安排了,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剩下的時間,就能一心一意、好好養病了。”

姜紅燭冷笑:“天天嚷嚷自己有病,這兩年,我就沒見你發過病,藥都沒見你吃一顆。”

肖芥子委屈:“絕症嘛,吃什麼藥?發病是發過的,只不過我沒聲張、默默承受了,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我還敲鑼打鼓通知你嗎?”

“那你‘石補’之後,好點了嗎?”

肖芥子沒立刻回答,她想了又想:“好是好點了,但小石補,功效畢竟有限。最好呢,是這胎能趕緊生出來,我要把希望寄在大石補上。”

姜紅燭潑她冷水:“萬一你這個胎是個魔胎、要掐呢?”

肖芥子聳聳肩:“那就是命不好唄,有什麼辦法?這世上,天天都有人走背運、倒大黴,為什麼不能是我呢?不過……”

她突然提高聲音:“我感覺我的命挺好的!”

姜紅燭嫌她聒噪:“這麼大聲幹什麼?”

肖芥子嘻嘻一笑,也不回答。

她伏下身子,從腳邊的拎袋裡拿出一個用棉紙包裹嚴實的物件:“紅姑,你看看這個。小心點,輕拿輕放啊。”

姜紅燭原本不屑一顧,聽到她最後叮囑的那句,突然有點明白了,她嚥了口唾沫,急急去剝棉紙,也不知誰包得這麼嚴實,一層又一層,撕得她心浮氣躁。

肖芥子不吭聲,託著腮笑著看。

最後一層棉紙剝除,露出一面被摩挲得油光泛亮、黑黝黝的煤精鏡。

跟傳聞中的一樣,正面是個女人的臉,雙手抱頭,似笑非笑,反面是張骷髏臉,眼窩處兩個淺坑,直勾勾的,看得人心底冒涼氣——天生地養,線條難免拙樸,但不精雕刻劃,處處留白,反而催生出人的無窮想象,越看越想,越想越怕,看到後來,肖芥子的後背都有點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