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蘿為枝 作品

第 86 章 番外三【if】

第86章番外三【if】

昇平十四年,隆冬。

天地一場大雪,裹挾著邪氣肆虐。

少女裹緊披風,混跡在人群中,往王城的方向趕路。逆行逃命的流民太多,不小心撞到她,她抬起頭,露出披風下一張瓷白的臉。

昔日繁華的王城不再,四處都是斷壁殘垣,沖天邪氣。

耳邊不乏抱怨:“若非王朝邪氣實在可怖,真想明日親眼見到那賊子行刑再走!”

“聽說陛下判了他凌遲,可就算他死了,也無法解我心頭之恨。”

“如今整個靈域烏煙瘴氣,都怪那魔頭,他死不足惜。”

……

天色已晚,湛雲葳抿了抿唇,找了家客棧住下。

她為這一場極刑而來,卻頗有些心緒不寧。

她在想百姓口中即將處刑那“魔頭”,她的前道侶。

五年前,她留下和離書,抹去道侶印。哪怕再沒見過他,這些年在人間,湛雲葳卻時常能聽到不少他的消息。

有時候是他心狠手辣地帶人屠了入邪的村子,連孩童都不放過。有時候朱門酒肉臭,誰又巴結了他,給他送去天材地寶和美嬌娘。

民間關於他的傳聞甚多,他們說他靈力高深,卻陰鷙貪婪、暴戾不堪,種種罪孽罄竹難書。

人人對他又恨又怕。

倒也沒說錯,湛雲葳過去也如此。

世間怨侶眾多,卻遠比不過她與那人之間淡薄。

做道侶那三年,他幽禁她,不許她出逃,以她為餌,誘殺她的同門。兩人就算躺在同一張床上,也從未有過夫妻之實。

湛雲葳恨他入骨,他也防著湛雲葳殺他,同床異夢,不得安生。

而今,五年未見,這人眼看就要被處死,湛雲葳匆匆趕來王城,卻也不是為他送行,而是為了謀奪他最後的寶物。

越家的珍寶長命籙。

依她所想,待明日這人身死道消,血肉剝離,過去種種,再不必提。

可壞就壞在,三日前,湛雲葳開始陸陸續續做夢。

夢中是一些無比荒誕的場景:那魔頭捨生忘死進入陣法救她、她大雪中奔向那魔頭,那魔頭竟張開雙臂接住她。

更過分的,甚至有他們在書房內、在寒潭洞中、在仙玉床榻之間,抵死纏綿的景象。

醒來湛雲葳面紅耳赤,險些氣暈過去。

她入邪了嗎,為何會做這樣荒唐的夢!可是偏偏這些夢境太過真實,真實到她能嗅到那人身上的冰蓮香氣,能看清他眼尾的涼薄淚痣。

要知道,她明明連他長什麼樣子都快忘記。

折騰幾日,湛雲葳心力交瘁,冷眼看他赴死的心都淡了些,琢磨著要不要先找個醫修看看,自己到底什麼毛病。

而昨夜,事情有了轉機。

她聽見一個耳熟的聲音說:若想救爹爹,救湛殊鏡和族人,唯有一條路,這次你需得在他行刑之前救下他,督促他造出時空之輪。

按理說湛雲葳不該相信,就算她知道那魔頭是厲害的器修,但她聽說魔頭如今已廢,他的靈丹被剜了出來。

湛雲葳抱著被子坐了良久,還是一咬牙,上路了。

原因有二,其一,女子口中救下親人的誘惑實在太大,湛雲葳本就願為長琊山的家人做出一切犧牲和嘗試,哪怕這是個陰謀,她也得嘗試。

其二,那是她自己的聲音。

那些翻動給她

看的東西(筆趣閣♀小說)[(.co)(com), 儼然是命書記載。

未來的自己,跨越不知多少年的光陰,催促著她走上一條截然相反的路。

——在昇平十四年的大雪中,救下那魔頭。

*

從清晨等到傍晚,天幕暗灰,車軲轆聲終於由遠及近,蓋過了酒樓內喧囂的聲音。

湛雲葳捏緊茶杯,心情算不上好,她不知道事情為何會發展成這樣,奪寶不成,還得壓上全部身家救人。

有人突然喊了一句:“囚車來了。”

酒樓一瞬安靜得可怕,所有人都探出身子,看向那玄鐵囚車。

不怪他們好奇。

一個豢養陰兵、屠戮王族,顛覆了大半個王城的罪臣,一生何等腥風血雨。千萬年後,史書上關於他的記載想必精彩紛呈,更何況是見證他落幕的他們。

湛雲葳抿緊了唇,也跟著探出頭去。

她看見了一個不管是和夢境中、還是和她記憶裡,都全然不同的人。

眼前囚車中的男子,蒼白,枯槁,像一粒沉默埋葬于山川的塵埃。

許是怕他逃跑,出於忌憚,二十四個手執長戟的黑甲衛開路,嚴守著囚車。

囚車中人一身單薄白衣,形銷骨立,琵琶骨被洞穿,周身貼滿了禁制符咒。大雪中,他身上綻開的鮮血,如雪中大片紅梅。一條緞帶矇住他的雙眼,緞帶上也是血痕。

風雪模糊了他的面容,湛雲葳眸色顫了顫,時隔五年,她沉默良久,才在腦海裡輕輕唸了一聲這魔頭的名字。

他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越之恆。

原來她從未忘記。

*

額上被砸傷,流下鮮血時,越之恆的神色始終很平靜。

他甚至沒有別過頭去躲避,任由鮮血染紅了矇眼的白布。

今年冬日分外冷,他身著單薄的囚衣,許是麻木,再感覺不到半分痛。

遊街這麼久,不斷有東西砸在他身上。不管是尖銳的刺石、惡臭的獸果,還是脫下的鞋履,他都無動於衷,神色沒有絲毫變化。

越之恆的冷漠表現激怒了百姓。

人人愛看權臣倒臺、猛虎被囚,神明落入塵埃的戲碼,他如果表現出半分痛苦還好,偏偏他是如此不在意。

民眾激憤,一時汙言穢語不絕於耳。

越之恆充耳未聞,總歸世間再沒有什麼他在乎的東西。

百姓們還在罵:“鐵石心腸不外如此,我看凌遲都輕。”

“彆氣了,他哪裡會在乎,越家那一百五十八條人命,處刑之時,也沒見他現身相救。”

“死得好,惡有惡報。”

他閉著眼,呼吸之間寒風入肺。越之恆冷冷想,還有多久,罵夠了嗎,委實無趣。

天色一點點黑下來,不知過了多久,百姓的辱罵聲終於消失不見。

大雪未停,囚車駛出繁華街道,行至叢林,黑甲衛停下歇息。

如此寒冷的天氣,押送犯人既是苦活,也是累活。

黑甲衛尚且如此,更何況囚車中的男子。

有個年紀小的黑甲衛看看越之恆蒼白的神色、皸裂的唇,忍不住道:“他看上去快死了,要給他喝口水嗎?”

同僚譏笑道:“越大人以前可是徹天府掌司,昔日我們家大人見了他,還得恭恭敬敬討好呢,哪裡需要我們施捨一口水。”

他走上前,猛地一拽越之恆身上的鏈子,如同對待惡犬。

“越大人不妨開口求求咱們,說不準我

會心軟賞你一口喝的。(筆+趣閣小說)_[(.co)(com)”

然而囚車中人毫無反應,就算玄鐵鏈再次撕開他的傷痕,他也始終平靜,連身子都不曾顫動半分。

黑甲衛不甘,狠狠啐了一口:“呸,還以為自己是徹天府掌司呢,擺什麼譜!”

卻不得不鬆開他。

總不能還沒到處刑的地方,就生生把人磋磨死了,這不是靈帝的用意。

此人屠盡陛下的皇子,陛下要他受盡屈辱和痛苦才死。

大雪還在下,黑甲衛們都有些疲憊。

湛雲葳隱在林間,等待機會。

她發現隨著天色越來越黑,黑甲衛們再沒把越之恆當回事,有人去如廁,有人吃起靈果,更甚者打起盹來。

領頭的將領見部下如此懶散,忍不住蹙眉。

黑甲衛哂笑道:“大人,不會有事的。越家叛眾已全部伏誅,他這樣的人,難不成還有人劫囚?”

是啊,將領遠遠看了眼半死不活的男子。

他這樣的人,聲名狼藉,一身舊疾,誰還會救他?

將領到底是將領,考慮得更多:“你們別忘了,他還有一位前夫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了愣。

他的前道侶……那位曾名動天下、風華絕代的山主之女。

可是許久不曾有人見過湛小姐,有人說她死了,有人說她早已與裴玉京在一起,總歸,要說她會來劫囚,別說他們這些黑甲衛不信,連越之恆自己恐怕都不信。

他們談話聲並不大,湛雲葳沒想到會有人提起自己,她看越之恆,發現越之恆聽到自己的名字毫無反應。

她難免再次覺得夢境荒唐。

那愛自己入骨的男子,怎麼也無法讓她將眼前瀕死的越之恆聯繫起來。

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不管再難,她今日都得帶他走。

她摸摸身上這些年攢下的家底,有了幾分信心。

風雪愈大,幾乎迷了人的眼。

許是輕敵,許是她的控靈術這些年又有精進,當湛雲葳成功將人帶入破廟中時,她也沒想到自己做到了。

她喘著氣,受了不少傷,可是再看看地上的男子,她的心不免沉了沉。

他實在傷得太重了。

就算明日不處以凌遲,其實他也活不了幾日。

她帶著他走,這樣大的動靜,他只在最初鐵鏈斷裂,符咒解開身體有過一絲輕顫,此後再無反應。

湛雲葳抿著唇靠近他,發現越之恆早已昏迷過去。

冰蓮香混著汙穢的氣息,令他整個人看上去狼狽不堪。

事實上,從相識到如今,已有八年,她第一次見他如此落魄。

月涼如水,大雪模糊了前路,她認命起身,去打了水來給越之恆擦洗和清理傷口。

這樣的天氣,弄點熱水委實不容易。

湛雲葳解開他衣裳時,腦子裡亂糟糟的。在她眼中,自己從不欠這個人什麼,此刻卻得像還債一般照顧他。

說來好笑,明明做了三年道侶,這卻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的身體。

消瘦蒼白,滿身傷痕。

談不上好不好看,只覺得駭人。

她清理好了傷口,又解開他矇眼的緞帶,將眼皮上的血汙擦去。

在擦他右眼時,越之恆眼睫顫了顫,旋即睜開眼睛。

湛雲葳猝不及防對上他一雙黑眸,嚇了一跳,她抿了抿唇,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然而看見他昔日水墨般淺淡的眸

, 如今蒙上一層陰翳,她才想起來越之恆早已看不見,而她吃了改顏丹,不會被輕易認出來。

那雙蒙上陰翳的眼、沉冷,比外面的風雪更甚。

直至此時,她才相信他真的瞎了。

越之恆醒過來,卻沒阻止她的動作。或許他自己也清楚,而今他已是強弩之末,不管救他的是何人,或是還想從他身上圖謀什麼,哪怕是野獸叼走他,也早已無所謂。

他衣襟敞開,甚至懶得動手闔上。

人若無愛無怖,儼然和行屍走肉無異。

他不在意看見他這幅殘敗軀體的到底是男子、孩童,還是老婦。

昔日湛雲葳被困在他身邊時,曾無數次幻想過他落難的模樣,藉以讓自己開懷。

而今這一日成真了,她卻並不如自己想象中高興。

她知道越家所有人都死了,包括越之恆最在乎的啞女,世間恐怕唯一還能令越之恆有反應的,只有生死不知的曲姑娘。

她還剩了些熱水,遞到他唇邊,粗著嗓子道:“張嘴。”

救他這件事實在太過彆扭,她實在不好解釋自己如今的行為。

這些年來,成婚、敵對、和離,兩人間實在沒有哪個關係正常,還不如陌生人。

湛雲葳心想,至少越之恆認不出她,自己就不必這麼尷尬。

她本以為要費一番功夫,然而許是他真的渴了,許是人之將死,他什麼都不在意。

昔日防她如防賊,此時卻張口喝了。

湛雲葳鬆了口氣。

破廟的門被她關得嚴嚴實實,條件拮据,她只能扯下廟中帷布,為他蓋上,又佈下結界,為他取暖擋住風雪。不管她做什麼,越之恆都不曾看她,也沒有半個謝字。

折騰這樣一通,湛雲葳方有空給自己療傷。

好在傷得不重,等她處理完,發現越之恆又睡了過去。

她心情複雜,過去做道侶時,他在自己身邊永遠是淺眠,看來一個陌生人都比自己令他信任。

就這……什麼破夢境,還騙她這人愛自己。

不管怎麼看,越之恆就算喜歡世間一朵花,一隻鳥,或是一塊頑石,也絕不可能對自己心動半分吧。

要知道,躺一張床時,他比出家的和尚還清心寡慾。

她想了些有的沒的,也不知道帶著這麼個魔頭,前路希望在哪裡。

後悔倒是沒有多後悔,只是難免煩惱,越之恆醒來之後,沒有給自己說一句話,喂他藥就吃,喂水就喝,然而他並無多少求生意志,像是活著也行,死了也無所謂。

這樣能好起來才怪,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區別。

湛雲葳有幾分頭疼,她甚至覺得自己救下來的,不過是一具沒了靈魂、冷冰冰的軀體。

數日奔波,本著這人對自己不重要,有問題明日再解決的原則,湛雲葳抱著膝蓋,在他身邊睡了過去。

*

再醒來時,天邊已經露出魚肚白。

出乎意料,風雨已經停了,湛雲葳慢半拍才回憶起自己昨日做了什麼,一時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她低眸,對上地上那人毫無焦距、漆黑的眸時,才意識到一切都是真的。

她信了那無稽之言,將惡名昭著的前夫救了出來。

越之恆不知醒了多久,他的頭微微別到一側,對著窗外的方向,哪怕什麼都看不見,湛雲葳卻依然有種他與昨夜大雪相融的錯覺。

她清了清聲音,儼然是粗獷的男嗓:“哪裡不舒服?”

她本來是意思意思問一下(<a href=".co.co)(com), 做好了越之恆不開口的準備,沒想到他嗓音冷淡開口:“如廁。”</p>

“……”

片刻後,湛雲葳勉力將他扶到屋外,硬著頭皮扒他褲子時,從沒想到,比生死攸關來得更早的煩惱,是吃喝拉撒的問題。

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她第一次有幾分後悔聽信夢中之言。

好在越之恆一直冷漠如斯,彷彿把她當一塊石頭,或者一個擺件,她心裡才能不那麼彆扭。

如果不是還扶著他,她甚至恨不能踹這破廟一腳,這都叫什麼事。

耳邊傳來水聲,待他解決完,她動作粗暴地給他塞回去,面無表情,心中生無可戀。

把越之恆扔回去以後,湛雲葳在雪地中幾乎把手搓破一層皮,又憤憤捶了捶雪地。

這事說來挺不公平的,她知道他是誰,也清楚自己是個什麼情況,這瘋狂的舉動,兩人古怪的關係,怎麼也不像是能做這種事的。

偏偏、偏偏越之恆不知道。

為了劫獄,湛雲葳故意改變了身量,連嗓音都是男子的嗓音,束胸束得她快喘不過氣,越之恆死都不在乎,他哪裡有什麼心理負擔。

別說她如今是個“大漢”,就算她真是個嬌滴滴的姑娘,他這樣冷情的人,也未必會有“不好意思”這種情緒。

至少認識越之恆這麼久,湛雲葳從未見過他除了冷嘲熱諷、淡漠之外的表情,傳言沒錯,大多時候,他都顯得殘忍而冷靜。

湛雲葳蹲在雪地裡,把手掌埋在雪中。

她一邊在心裡罵他,一邊試圖忘記掉那一大坨古怪的觸感。

她遭了什麼罪,要救一個昔日囚禁自己三年的魔頭。

就算他從來沒有傷害她,可是三年針鋒相對是事實,每每他毫不留情地壓制,諷刺仙門,時不時不給她飯吃也是事實。

湛雲葳越想越氣,惡從膽邊生,她忍不住想,告訴廟裡那人自己是誰算了。

讓他也感受下什麼叫惱怒至死的窘境!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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