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孽龍 第六十七章 漣漪

 
直白話語戳破了場面和氣。

 
牛石也不惱。

 
“劉兄弟快人快語。”

 
笑得愈發和善。

 
“判官使者勾掌錢糧,我與他老人家商量過,未免賬目繁雜,不再另立名目,只在各家每月供奉裡多加……”

 
他舉起一根手指。

 
“十兩?”刀頭鬼挑眉冷笑。

 
“夢話回你姘頭床上去發。”塞鳳雛譏諷一句,也是猜測,“當是百兩。”

 
可剛出口,就有人拆臺。

 
“你家地盤富得流油,我家卻清湯寡水,一樣的數目未免不公。照我看,當是一成。”

 
席上由此吵嚷起來,鬧了一會兒,又想起知情的就在眼前,忙把話頭轉向牛石。

 
“理事莫要再賣關子。”

 
牛石笑著應下,開口卻仍舊繞圈。

 
“牛某也是從街面上廝混出來的,曉得大夥兒不易。縱得錢財,上下打點了,還得緊著手下兄弟們的嘴巴。”

 
一番推心置腹卻叫席間大夥兒目光閃爍,暗道不妙。

 
“我多番拜謁判官,千求萬請才得了這個數目……”

 
他十分誠懇。

 
“加一倍。”

 
…………

 
夥計拿開木桶上的蓋子,又揭開一層白布。

 
大蓬的熱氣騰騰昇起。

 
麵粉,油脂,姜蔥,香料的氣味兒調勻了徐徐散開。

 
桶裡的是包子,當然是包子——白生生一個個點著硃砂玲瓏小巧密密堆起——難道還能是刀子?

 
誠如龍濤所言。這關頭,敢在盛和樓生事,無異於衝著與會的大潑皮們的臉面上吐口水,回頭人召集兄弟,分分鐘將你趕盡殺絕。

 
今時今地,別管有多大火氣,都得自個兒忍著!

 
這夥計斜覷眼陰沉著馬臉的龍濤,呵笑一聲,抬手擤了一把鼻涕,在鞋底兒蹭了蹭,就著這髒手在包子桶裡胡亂扒拉。

 
也不怕燙,把手攪得更深。

 
哎?

 
冷不丁的,在軟乎乎的包子中摸著硬物,不止一個。

 
提了提。

 
塞得頗緊。

 
用力一拔。

 
“鏘”的一聲,手裡寒光閃閃,赫然一把解腕刀。

 
“咔嚓。”

 
輕微的脆響。

 
他下意識回頭,瞧見同伴已伏倒在地,臉扭到了背後。

 
幾乎同時。

 
龍濤瘦長的面孔一下佔據了視線,神情冷冷不見一絲人味兒,一手捂住了夥計未及出口的怒喝,一手奪過了解腕刀。

 
噗嗤~夥計只覺肋下一涼,自個兒好似成了個破水囊,渾身的氣力都順著那點兒涼意飛快消失,無力的身軀被龍濤託著慢慢倒地。

 
他怒目圓瞪,似有話語。

 
龍濤撤開手,附耳過去。

 
“鬼紋龍。”夥計嘴裡冒著血沫,“我入你……”

 
話聲戛然,氣息已盡。

 
大雨依舊隆隆遮天蔽日,一轉眼,屋簷下就只剩一個活人。

 
龍濤揭開路邊溝渠的石板,把兩具屍體並自個兒沾了血的衣衫都丟了進去,溝渠裡濁水滾滾,屍體眨眼不見。

 
挪回石板。

 
龍濤蹲在簷下,坦著上身,就著雨水,仔細清理了雙手與刀上血跡。把刀子藏回桶裡,合上白布與桶蓋,提起木桶。

 
這下,再無人阻攔。

 
在他跨過門檻的一剎,他背後刺滿脊背的大鬼紋身,在筋肉的動作間,眉目睥睨欲活,彷彿躍躍欲試。

 
…………

 
“加一倍!莫非戲言?!”

 
“一次兩次能用積蓄湊一湊,可若成慣例……”

 
“個個佔著街巷而今又在叫窮?”

 
“咱們哪個不是錢過手如沙,抓得多,留下的少。都供奉了,家裡吃什麼?手下兄弟吃什麼?”

 
“蠢材!多抽些頭錢便是。”

 
“傻卵!頭錢自有定額,是想加就能加的?”

 
“沒膽子?怕啦?”

 
“怕你有命要,沒命拿。”

 
街頭好漢吵起架來,跟坊間潑婦也沒啥區別,口水直飛,指頭亂抖,鬧哄哄似一群鴨子誤入了雅間。

 
忽然。

 
啪!

 
一隻瓷杯砸爛在地,茶水四濺。

 
在座好漢紛紛愕然看來,牛石卻只用帕子慢條斯理擦拭手上水漬,輕輕道:

 
“曲大郎為何一言不發?”

 
曲定春自入席來,一直一言不發彷彿木偶,眼下牛石問起,他終於有了反應。

 
在座的所有潑皮頭頭裡,便是這兩人勢力最大,牛石錢多,曲定春名重,同時兩人矛盾也最深。

 
場中一下收了吵鬧,十來雙眼睛注視著兩人。

 
曲定春沒急著說話,他仔細打量著在座的每一張面孔,挑釁、躲閃、忐忑、友善……神情不一,但從先前的言語神態早能瞧出,他們中的大部分與那牛石事先已有所默契。

 
就像自己。

 
曲定春目光迎向牛石。

 
“在場的許多朋友跟著你牛理事說話,曲某說與不說又有何用?”

 
牛石笑道:“牛某做事最重公平,人人把話說開了、說定了,也免得事後反覆,曲大盡管說話。”

 
“翻一番。”曲定春搖頭,“不是小數目。”

 
“奉神向來只怕少不嫌多。且牛某私以為錢唐盡得世間繁華,吞吐天下金銀,咱們守著金缽缽,卻要不著二兩飯!緣何?”

 
他放慢了語速,字字砸下來。

 
“得錢少是因著分的人多!”

 
“街頭廝混全憑一條爛命。”曲定春神情莫名,“錢,是拿血換來的!”

 
“曲大郎,曲大團頭!”牛石連連撫掌,語氣很是苦口婆心,“今時不同往日啦。盛和樓是說話的地兒,咱們今天把事說定了,出了這門,拿得出是善信,拿不出,也自有鬼神上門說理。何必你我張口閉口打打殺殺,見了血豈不徒增晦氣?”

 
“牛社首好算計。那日我倆割肉下酒,你肥我瘦,鬥狠下來,你傷了,我瘸了。如今,又要故技重施麼?”

 
“曲大說的什麼話?”牛石的笑彷彿釘在了臉上,“榮華富貴,橫屍街頭,從來各憑本事。”

 
“要沒本事呢?”

 
“沒本事你開什麼堂口。”

 
…………

 
香醇的美酒,靡靡的絲竹,腰肢纖細的女子與燒得正紅的炭爐,大雨隔絕了盛和樓,卻也壓不住樓裡的燻醉與歡騰。

 
一片暖烘烘、醉醺醺裡,兩隻木桶悄無聲息地在各個角落、各個漢子間流轉。

 
龍濤沒多過注目,尋了個位置,斟了碗烈酒,望著戲臺久久出神。

 
戲臺上演著近來錢唐私下最時興的曲目。

 
之所以是私下,概因這曲目名為《報怨恨變文》,講的是一個自稱“報怨恨”的俠客掃除佔據長安城內荒僻裡坊為禍一方的妖魔的故事,開頭第一則便始於一間鬼宅。

 
只要不痴不傻就曉得這所謂《報怨恨變文》裡子是啥,無外乎換了個名頭,換了個地方,講原本的故事。

 
遮遮掩掩反倒助長了流行,尤其是在那顆腦袋明晃晃掛在了城頭之後。

 
各家酒樓茶肆勾欄沒這則《變文》,客人都不愛上門。可若有這則,保準遭人舉報,勒令整改。只有幾家大酒樓,敢閉起門來上演曲目,生意也由此紅火不少。有眼熱的嘀咕,說譴人盯著舉報的正是這幾家酒樓。

 
瞧瞧。

 
在錢唐這個處處規矩的地方,拿規矩壓人的處處皆是,可各顯神通想要跳出規矩的同樣處處皆是。

 
臺上,一曲唱罷,妖魔殞命。

 
臺下,兩個保義團兄弟從大門方向進來,倚在出口,微微頷首。

 
龍濤舉起碗中烈酒一口飲盡。

 
冷眼瞧著這滿堂的暖烘烘、醉醺醺、鬧騰騰。

 
拔出了藏在桌下的解腕刀。

 
…………

 
樓上。

 
氣氛凝如冰沉如鐵。

 
牛石自斟自飲,似胸有成竹;曲定春埋著臉,看不清神情,像在積蓄著什麼。

 
樓外雨聲嘩嘩,顯得自樓下傳來的咿呀唱戲聲尤為幽渺,可就這些許幽渺落在席上如坐針氈的其他人耳中,卻是格外地刺耳。

 
“甚麼鳥腔,唱了一遍又一遍,不曉得犯忌諱麼?!”

 
一個綽號“刀口蜮”的潑皮頭頭忽的一拍筷子,騰地起身。他語句含混,好似含著一口水。

 
“咱去叫樓下換上一曲,免得礙了酒興。”

 
裝模作樣走向門口。

 
罵咧咧一推門。

 
撕拉~

 
但見一張貼在門外的黃紙隨之裂開,飄然落地。

 
霎時間。

 
樓下一直微弱卻從來清晰可聞的種種酒宴歡鬧聲戛然而止,咿呀的俠客故事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慘叫,是哀嚎,是砍殺。

 
門外一具屍體血流未冷,旁邊的刀手循著動靜回頭,正與“刀口蜮”撞了個照面。

 
雙方短暫一怔,同時動作。

 
刀手提刀衝來,和身捅刺。

 
“刀口蜮”反應迅速往後一跳,張嘴吐舌,舌頭紅透腫亮,舌面上刺青顯眼。

 
“哈!”

 
怪異的吐氣聲掀起一股腥風,風裡夾雜著數不盡無形的風刀,“鏗鏘”亂跳,於刀手拂面而過。

 
只一剎。

 
大蓬血霧飛灑,刀手似瞬間遭了凌遲,渾身血肉模糊,哀嚎倒地。

 
“刀口蜮”匆匆一瞥,沒投去第二眼,心裡只一個念頭:哪一家發了瘋?敢在盛和樓裡動手!

 
目光不由自主轉向了曲定春。

 
曲定春亦幽幽抬眸。

 
雙方目光交匯的一剎。

 
無需多言。

 
曲定春猛然暴起,瘸腿難快,便奮力把自個兒扔了過來。

 
“刀口蜮”亦不假思索。

 
“哈!”

 
刀風又起。

 
幾個捱得近的潑皮頭頭破口大罵連滾帶爬躲避,曲定春卻一點不停,側身沉頜,硬生生衝進這千刀萬剮,血霧向後飛濺,身軀卻一往無前撞入“刀口蜮”懷中,兩人一併滾倒在地。

 
他手腳並用按住了“刀口蜮”的掙扎。

 
“刀口蜮”張口吐舌,正要放出刀風,眼前一張血肉模糊的猙獰面孔驀地放大。

 
砰!

 
這是額頭撞斷鼻樑。

 
咚!

 
這是後腦砸入地板。

 
“刀口蜮”已然不省人事。

 
曲定春猛地回首,半張臉皮肉外翻,可見白骨。

 
“還不動手!”

 
席間一片愕然,“刀頭鬼”最先反應過來,他抄起酒壺,砸爛了鄰座的腦袋。

 
下一刻。

 
大批刀手蜂擁而入。

 
除了有所默契又及時響應的,皆是揮刀就砍、逢人便殺。至於中立?你死我活,哪兒來中立?

 
眨眼,這富麗堂皇的雅間成了廝殺地、屠宰場,赫赫有名的坊間好漢手無寸鐵、猝不及防被一一砍倒。

 
但錢唐總是藏龍臥虎,不乏能人異士。

 
有一喚作“神公”的潑皮頭頭,雖年過半百,卻身姿矯健,接連閃過刀手撲殺,被逼至角落時,忽而站定,雙手掐訣高過頭頂,同時連跺三腳。

 
大喝:

 
“師公助我!”

 
他本來瘦如竹竿,衣衫又穿得寬大,行動起來處處兜風。此時,身形驀地膨大一圈,寬鬆衣衫正好合身,搖身成個十足的壯漢。

 
似頭公牛橫衝直撞往屋外衝去。

 
照面正進來一個刀手,瞧見神公,紅著眼,持刀合身撞上來。

 
刀子割破衣衫,卻只在“神公”胸膛劃出一道紅線,自個兒倒被頂飛出去,砸爛了房門。

 
然而,神公的腳步也難免一滯,更多的刀手撲上來。一個抱住他的雙腳,兩個拽住了他的臂膀,一齊將他掀翻在地。被撞飛的刀手一聲不吭爬起來,抄起旁邊小火爐上的銅壺,用刀子撬開“神公”的眼皮,將沸水澆灌下去。

 
“啊!”

 
白氣混著慘叫升騰。

 
神公撒開瘋勁掙開束縛,捂著眼惶惶起身。

 
奈何劇痛裡神氣已散,沒及時逃開,被刀手們拽倒,三、四把刀子撲上來,眨眼將他捅成了血葫蘆。

 
“大哥!”

 
又一大漢渾身浴血踉蹌進來,見著此幕,怒吼衝來,幾個刀手抽刀要迎敵,神公迸起餘力張臂將他們摟住,大漢順勢用搶來的刀子將他們胡亂砍死。

 
大漢攙起奄奄一息的神公,忙慌要走。

 
可剛回身。

 
迎面一條臂膀死死扼住了他的脖頸。

 
發力間。

 
臂膀主人結實的脊背舒展,背上大鬼紋身彷彿因飽飲鮮血而呲牙狂笑,正是龍濤。

 
他掐住大漢,騰騰幾步,提力一舉,又將其重重摁倒在大桌上,手裡刀子抵住大漢腰腹,用力一送。

 
“神公助我!”

 
大漢怒目圓瞪。

 
刀刃才刺入肚皮,未及內臟便不得寸進,似被鐵鉗夾住,刺不進,拔不出。龍濤乾脆放開刀子,利落操起桌上一根羊骨。

 
尖利斷茬照著大漢面孔,狠狠鑿下。

 
一下!

 
兩下!

 
大漢嘴裡“嗬嗬”吐著血水,伸手去扣龍濤的眼珠,龍濤更是兇橫,竟張口咬住大漢手指。

 
三下!

 
四下!

 
……

 
血珠亂濺,爛肉飛起。

 
直到大漢手腳軟綿沒了動靜,龍濤終於停手,吐出口中斷指,急促喘著氣,抹了臉上血汙,抬頭四顧。

 
曲定春尋回了自己的柺棍,作了榔頭敲斷了敵人的腿後再敲爛他們的腦袋;“刀頭鬼”和“塞鳳雛”雙雙糾纏在地,死死掐緊對方的脖子……屋內血流滿地,又被無數只腳踐踏得爛糊粘滑,雙方便在這一室之內,在這滿地血泥裡拼盡一切廝殺。

 
終究是有心算無心,“神公”、“塞鳳雛”……一個個街頭好漢挨個身死,除了……

 
行走江湖不宜太肥,牛石艱難解決了兩個刀手,渾身贅肉都在打顫,可未及勻上一口氣,便正對上龍濤兇戾的眼神。

 
他悚然一驚,踉蹌後退時腳下踩著碎瓷片。咚!兩百來斤重重砸地。可顧不上喊疼,在血泥膩滑的地上撲騰幾下,勉強撐起身子,那龍濤已然提刀站在了眼前!

 
慌亂中,撿起一根不曉得哪裡掰來的棍子,胡亂揮舞。

 
卻被龍濤一把攥住。

 
唯見刀子高高舉起,旋即,快快落下。

 
“二郎!”

 
一隻手伸進來。

 
“罷手。”

 
曲定春低呵著,緊緊抓住了刀身。

 
然後推開了殺紅了眼而今稍稍清醒的兄弟,站在了牛石面前。

 
雙方相較一如先前,曲定春胸膛還在急促起伏,臉上被刀風颳得盡是爛肉,渾身是血,宛如惡鬼;牛石雖衣衫髒了些,肥肉抖擻了些,但瞧來仍舊體面如富家員外。

 
兩人默然對視一陣。

 
曲定春緩緩俯身把牛石攙扶起來按在座上,手上鮮血染紅了那身漂亮蜀繡。

 
“對不住,牛理事,讓你見了血。”

 
“曲大要殺我?”

 
“足下已是鬼王侍者,誰敢殺你?!”

 
“你要如何?”

 
“牛理事先前的話,對!也不對!錢少,確因分的人多。但街面上有街面上的活法。”

 
“錢!”

 
廝殺已然結束,倒下的多,站著的少,放眼沒一個囫圇好人,人人佝僂,個個浴血,喘息著似串鬼影聳立在曲定春身後。

 
“我們拿血跟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