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六十八章 間奏

 彷彿間,竟生出些神聖之感。

 小鬼們便連忙退出去,磕幾個頭,又往下一個壁龕,如是反覆。

 直到吹了十數柱香,磕了十數遍頭,輪到壁龕中的坐屍臉頰格外凹陷,不曉得是生前病癆,還是死後保存不散。

 骨炬鬼們照列吹氣。

 煙氣搖晃四散。

 一隻骨炬鬼手舞足蹈叫喚,略具人言。

 “散了!散了!”

 他們便一齊把病癆屍拖出來,七手八腳扒了紅綢,予新屍仔細穿戴上,再把新屍送上神龕,擺出盤坐姿勢。

 人有偷奸,鬼也少不了耍滑。

 某隻骨炬鬼趁同伴擺弄屍體,抻長脖子去吸食散逸的煙氣。他偷吃得出神,全沒注意到巨大的白骨手臂已然伸進隧道,在其吸得神魂顛倒之際,忽的將其一把攥住,尖叫著被提上半空。

 其餘小鬼駭得“嘰嘰哇哇”滿地滾作一團,死死匍匐在地,不敢抬頭。

 上空響起“嘎吱嘎吱”的咀嚼聲,伴著汁水淋漓如雨下,澆溼了小鬼們顫抖的脊背。

 “雨”停了,它們才敢起身,沒片刻耽擱,擺好屍體,扶正香爐,拖著舊屍顫顫退了出去。

 隧道里再度陷入寂寂昏沉,一如幾百年來死水不變。

 可這一次。

 卻多了一點小小的變化,多了個地下深處絕不該有的東西。

 一隻蝴蝶。

 不過指甲大小,小巧得掀不動一絲煙氣。

 它悄然翩翩而下。

 飛過了肥壯新“神”,落入了相鄰前輩的神龕。

 裡頭端坐著個年輕男屍,相貌俊秀之餘,鬚眉皆有細細打理過的痕跡,有意無意,耳畔還簪著朵紅菊。

 蝴蝶在他鬢邊盤旋一陣,忽如飛蛾,投入香頭。

 噼啪~

 爆出一點火星,倏忽燃盡。

 動靜微不可查,沒牽動昏暗裡丁點兒波瀾,卻驚醒了簪花坐屍。

 他雙目仍緊閉,臉頰卻不住鼓動,好似夢寐將醒,極力要籲出一口積氣。

 一番努力,嘴上縫合的絲線根根崩斷,嘴角處,終於撐開一個小口。

 可鑽出來的,不是吶喊,卻是隻老鼠!

 老鼠鑽出屍體,跳下神龕,鼠須在冷而溼的空氣裡顫了顫,似辨明瞭方向,往隧道一頭而去。

 沒躥出幾尺。

 黑暗裡忽有東西阻攔。

 一點綠火驟然膨脹,映出顆畸形的大腦袋,嘴角甩著涎水,朝老鼠俯身撲來。

 老鼠敏捷,撲之不住。

 但隧道里接二連三冒出綠火,一個又一個骨炬鬼鑽了出來。

 圍堵裡,老鼠終於被摁住了尾巴,卻奮力一掙,斷尾而逃。

 抓著老鼠尾的小鬼,搶先把鼠尾塞進嘴裡,氣得同伴“哇哇”亂叫,踩著它的脊背繼續追去。

 它得意咀嚼,卻好似吃到石子,牙齒間“咯咯”作響,鬼臉皺成一團,舌頭一吐,竟呸出些碎瓷塊。

 隧道昏暗,看不真切,若亮堂些,許能瞧清那在圍追堵截裡靈活逃竄的,根本不是活物,而是隻燒製精良的青瓷老鼠。

 瓷老鼠斷了尾巴,“活力”似也隨之漸散,動作漸漸遲緩,身軀慢慢僵硬。

 眼瞧著要被逮住。

 撲簌~

 隧道中忽起振翅聲,兩隻鳥兒突兀出現,左右挾起瓷鼠飛快衝入黑暗不見。

 骨炬鬼們追之不及,“呀呀”垂頭頓足一陣,只好怏怏回返。

 可剛回來,它們那一副副乾柴骨頭又打起了抖,連帶頭上磷火也顫得明滅不定。

 簪花漢的神龕前,浮著一個虛影。

 眉眼俊秀,耳畔簪花,卻是簪花漢的魂魄。

 其神情空洞,呆呆漂浮,對周遭,對骨炬鬼

們,乃至對縷縷煙氣,全無反應。

 咬了一嘴碎瓷的小鬼上去,輕輕一碰。

 那魂魄便如水流衝起的浮沫,無聲片片破碎,當場魂飛魄散。

 “散啦!散啦!”

 這隻骨炬鬼手舞足蹈含混尖叫。

 不見身後同伴相覷幾眼,躡手躡足一擁而上。

 一個捂住了它的嘴,一個拔掉了它的骨炬,一個劃破了它的肚子,擠出許多腐水和爛肉塊,然後合力將它搓揉成一團,塞進了屍體口中,重新點燃炷香,再仔細把斷裂的絲線一一接上。

 片刻後。

 巨大骷髏首探進隧道,唯見匍匐在地的乾瘦脊樑。

 似乎一切如舊,並無異樣。

 …………

 西子湖畔。

 紙鳥攜著陶鼠衝出水面時,硃砂已模糊,紙身已鬆垮,在風中吃力振翅,眼看就要散架,一隻修長有力的手及時出現托住了它。

 李長安收回鳥兒,從徹底迴歸死物的陶鼠腹中取出一截香頭。

 指尖碾碎了,細嗅。

 一種清靈而又駁雜的氣息附上神魂。

 道士揮手驅散。

 這是……願力?

 彼時。

 鉛雲重重,壓得天光暗悶,卻也昭示著一場痛痛快快的大雨將至。雨勢未落,冷風先到,吹皺平湖泛起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