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6 章

一隊身穿叛軍服飾的人馬從樹林中衝了出來,人數只有百餘人。

為首者身形纖瘦, 面上帶著一副面具, 面具把臉遮擋的結結實實。

棗紅色的戰馬,淅瀝的小雨,雪白冰冷的面具,還有一雙比金屬面具更加冷漠的眼睛。

李亨懵了,他從未上過戰場,乍一遇到敵人根本沒有反應過來這是敵人。

“敵襲!”尖銳的聲音從李亨耳邊炸開,李亨這才慌亂驅馬想要往後推。

這些叛軍肯定沒有八百人,自己這邊的戰力完全可以碾壓叛軍,只要自己先撤到安全地方,而後指揮士卒殺敵……

可他身邊的士卒比他跑的更快,似乎只是一眨眼,李亨就遠遠落在了眾人後面。

不會逃跑的士卒早就在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就死了。有時候打仗,不需要跑的比敵軍快,只需要跑的比自己同僚快就能活下來。而這次整個隊伍之中,只有李亨一個人是第一次上戰場。

地面上的枯枝敗葉被馬蹄碾壓得粉碎,又混著泥水,像李亨此時的情緒一般。

“該死!”李亨心肝俱裂,又怒又氣,此刻卻也只能拼命驅使身下的馬跑的再快一些。

那個帶著面具的人一直提著亮銀槍追在李亨身後,越來越近。

鮮紅的槍纓被細雨打溼,緊緊貼在亮銀的槍身上。

在一眾四下逃竄的人之中,一道逆行的身影就格外明顯了。

李亨看著向他飛馳而來的人影,細細的雨幕遮擋住了他的視線,可李亨還是認出了這是杜二孃。

“救命!”李亨此時也顧不得想杜二孃一人能不能在叛軍之中救下他了,他甚至能聽清身後叛軍甲冑碰撞的叮噹聲,李亨此時只想保命。

杜二孃離他越來越近了,她高高抬起了一隻手,李亨瞳孔中倒映著一抹寒光。

“啊!”李亨在劇烈的疼痛下痛呼出聲,他下意識鬆開馬韁去捂自己鮮血直流的肩膀,半把匕首從他的肩胛骨處破體而出,另外一半還插在他的身體中。

沒有了韁繩固定,極速奔跑的戰馬直接將李亨從背上甩飛了出去,李亨直直砸在地上,泥水濺了一身。

他呻·吟著,從嘴裡吐出一口帶著內臟碎片的血。

“我是太子,你們不能殺我……”李亨慌亂喊著自己的保命符。

他是太子,他有利用價值!

棗紅大馬在李亨身前停了下來,騎士翻身下馬,站在了李亨身前,居高臨下俯視著李亨。

“求求你,別殺我,我是太子,我有價值……”李亨也已經分辨不出自己在說什麼了。

他只知道自己絕不能死在這,他還沒嘗過權力的滋味,他還沒當過皇帝,怎麼能死在這呢!

“多卑微啊。”

一道十分耳熟的聲音從他頭頂響起,李亨倏然抬頭,死死盯著面前帶著面具的人。

這竟然是個女人!

一隻帶著薄薄繭子的手穿過烏黑的秀髮摸到腦後的扣子,輕輕一扳動露出一張秀美的女子面龐,面具啪嗒掉到了地上,激起幾點泥星,泥星濺到她的烏皮靴上,隱沒不見。

“是你。”李亨嘶嘶往外吐著字。

“太子妃。”

韋柔居高臨下俯視著李亨,糾正:“是前太子妃。”

“韋柔,讓我殺了他!”杜二孃走過來,手中拎著從一個士卒手裡搶來的長劍,垂著手臂,任由劍尖翻開泥土,一步步走了過來。

“你們怎麼敢!”李亨又驚又怒,牙齒顫抖著。

他怎麼都沒想到是他的女人要殺他,分明他與她們利益一致,韋柔,這是他的前太子妃,雖說如今已經不是了,可他們之間還有情誼,他的兒女們都還認這個母親啊,還有杜二孃,他如此寵愛她,繼位之後必定會封她為妃,為何她也要殺了自己?

“我為什麼不敢!”杜二孃瘋癲道,“你害了我全家,我不殺了你,誰來給我全家陪葬?”

她提起劍,洩憤捅著李亨,甚至還特意避開了致命之處,只是讓李亨疼得滿地打滾。

“我阿爺阿孃,我長姐幼弟,奶大我的奶孃,教我騎馬的管家,她們全死了,被活生生用刑打死了!就因為交構東宮,她們就全都橫死了!”杜二孃不再偽裝,臉上再也沒有了溫順,而是佈滿了猙獰的恨意。

儘管她已經捅了李亨數劍,可這些還不夠,她全家上下十八口被活生生打死該多疼啊,那時候他們哭的多慘啊。

可李亨這個懦夫,非但沒有給收他連累的岳家求情,還忙不迭休棄了她,和她撇開了關係,甚至連派人收屍都不敢做。

杜二孃去給自己父母收屍的時候,一群綠豆大的蒼蠅正趴在她父母臉上吃他們腐爛的血肉。

一個女兒要怎麼才能忘記被她連累死的父母?一個妹妹要怎麼才能忘記被她連累死的姐姐?一個姐姐要怎麼才能忘記被她連累死的幼弟?

李亨想逃,可是杜二孃完全不給他逃走的機會。

杜二孃碾著李亨的胳膊,大笑:“你不是為了太子之位誰的命都能捨棄嗎?怎麼今日卻捨不得你自己的小命了。”

她忍著恨,裝作溫順回到李亨身邊,就是為了能有報仇雪恨的一刻。

“瘋子,瘋子……”李亨有氣無力,渾身血水混著泥水被雨水沖刷著在身下形成了一灘血泊。

李亨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死在他的女人手上,他曾經那麼輕易捨棄的女人手上。李亨從來沒有把他的妻妾放在眼中,在他眼中妻妾和一件華美的衣裳沒有區別,所以杜二孃回到他身邊,李亨絲毫沒有懷疑過杜二孃的用心。

誰會在意一件衣裳的愛恨呢?

李亨想過自己會如三個兄弟一般死在他的父皇手上,所以他怕李隆基怕的要死,為了保住自己,他每次遇到難事都毫不猶豫捨棄妻妾。

為了大業,一切都值得,有了江山,還怕沒有美人嗎,李亨一直這麼想。

可他錯了。

這兩件被他隨手拋棄的衣裳成了吊死他的繩子,勒在他的脖子上越來越緊,如今把他勒死了!

韋柔走了過來,她情緒比杜二孃要穩定許多。

畢竟她的兄長是的確勾結了邊將,最後也只是被一杯毒酒毒死,杜二孃卻是父母姐弟都被活生生刑訊至死。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她還有一個會喊她阿孃的女兒,愛比恨更強大,可杜二孃卻除了恨一無所有。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韋柔手中握著長槍在李亨身上比劃著。

“很奇怪嗎?在想為什麼你曾經的女人會想殺了你?你能恨,我們自然也能恨。”韋柔垂下眸子平靜看著李亨,“沒有誰比誰高貴,你的太子之位,在我和二孃眼中什麼都不是。”

“李亨,我們也是人,不是隻能逆來順受被你用來保住地位捨棄的棋子。”

李亨瞳孔渙散,倒在地上喉嚨發出嗬嗬的漏氣聲,嘴唇動了動,卻已經說不出話了。

杜二孃心情平復後走了過來,站在了韋柔身側,給了李亨死前的最後一個打擊:“你也不用惦記著太子之位了,太子在兩軍交戰之際帶著美妾打獵中途被叛軍所殺,這才是你的死因。”

太子之位和命,李亨這輩子最在意的東西,一個都留不住。

“賤人!”李亨驟然升起最後一點力氣,目眥欲裂,罵出了最後一句話。

“我成了鬼也不會放過爾、爾……”李亨瞪著眼睛,死不瞑目懷著不甘心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他死了,死在了曾被他當做東西利用完就拋棄的人手中。

細雨如羊毛般往下落,血水和泥水混雜在一起,又冷又髒。

一道聲音忽然打破了寧靜。

“我阿爺阿孃和長姐比你先做鬼,他們會護著我。”杜二孃又踢了李亨的屍體一腳。

李亨死後,她似乎又變回了昔日那個被父母寵愛長大的嬌俏少女。

韋柔牽起了杜二孃的手,深吸一口帶著雨水潮溼的空氣。

“我們走吧,再也不用見到他了。”

杜二孃露出了這幾年來第一個真情實感的微笑。

“是啊,再也不用見到他了。”

逃走的士卒逃回了朔方軍大營帶來了援軍,援軍到達之後此處已經一個活人也沒有了,只有地上的一具死不瞑目的屍體。

太子死了。

節度使李光弼親自追查此事,發現是太子帶著姬妾出門打獵路上遇到了叛軍被叛軍所殺,太子良娣親口承認了太子是違背軍規出門打獵才喪的命。

全軍上下都知道了他們大唐的太子在戰士們拼死拼活收復江山的時候只顧自己享樂,帶著姬妾出門打獵反倒被流竄的叛軍所殺。

多荒謬的死法!

最後還是李光弼親自出面才勉強壓下來軍中的罵聲。

李泌聽到太子死訊之後停下了看簿冊的動作,低低嘆息了一聲。

李亨其實對他還不錯,倘若李亨能夠掌權,壽安公主能給他的名利李亨全部都能給。

可惜他不僅是李泌,還是李十七。李亨註定不會是體恤百姓的明主。

死就死了吧,這個棋局上,沒本事就是棄子,李亨能把旁人當做棄子,旁人也自然能把他當做棄子。

數日後,太子在兩軍交戰之際帶著美妾打獵中途被叛軍所殺的消息被八百里加急的密報帶到了正在帶兵趕往鄴城的李長安手中。

李長安掏出自己的小本子,把“李亨”這個名字劃掉,在旁邊標註上一個“一”。

這是被劃掉的第一個名字。

下一個名字,是安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