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竹 作品

第 84 章 三分天下然後呢


劉盈的頭髮雖散開,但看得出沒有剃頭,所以蒯徹誤以為劉盈已在束髮之年。

韓信突然心情變好。

他摸了摸劉盈的腦袋:“盈兒還沒束髮呢,只是總角而已。”

蒯徹神色大變:“劉盈?!漢王世子?!”

劉盈對蒯徹做了個鬼臉:“嘻嘻嘻,沒想到吧?項羽也留不住乃公!”

韓信驕傲道:“他當然留不住你。你比楚王強多了!”

劉盈抱著手臂,抬起下巴,倨傲道:“自然。漢王楚

王算個屁!我才是最厲害的!若不是年幼,輪得到他們當英雄?”


“沒錯。”韓信發現失言,忙補充道,“別這麼說,在外人面前,孝順一些,給義父些臉面,不能降低漢王的威信。”

“哦,好吧。”劉盈從諫如流,真明君也。

韓信再次揉了揉弟弟的腦袋。

蒯徹都嚇呆了。

他比劉盈剛才揭露他的險惡用心更呆。

劉盈?獨自一人在彭城為人質的漢王世子?楚王就在彭城吧?漢王世子是怎麼逃出來的?!

是韓信做的嗎?

不,觀韓信的神情,似乎不知情。

總不能真的是劉盈獨自逃出的吧?他能怎麼逃?就算長了翅膀,楚王彎弓搭箭也能把他從天上射下來!

“他嚇呆了。”劉盈擠眉弄眼,“他騙你,我嚇他,我為阿兄報仇了!”

韓信無奈:“你是不想讓我殺他嗎?好,不殺。”

算了,說客各自為主,想要害死他也正常。

劉盈道:“我倒是無所謂,他雖有些才華,但比他有才華的人多的是,殺不殺他無關緊要,我只是很好奇。他雖然出生於燕趙之地,但生活在齊地,其摯友也是齊人,所以他也自詡為齊人。以項羽在齊地的惡行,他們兩個齊人,為何還要對項羽忠心耿耿?”

劉盈搖了搖頭,困惑道:“難道在士人眼中,真的只有自己算人,其他的父老鄉親都不算人,不能激起他們半分憐憫?還是說,這是縱橫家一脈獨有的道德水平?畢竟是連法家都罵的人。”

韓信見蒯徹想反駁,讓人把蒯徹壓地上,堵住嘴。

這人真不禮貌,等盈兒說完再說,插什麼話?

劉盈等蒯徹被堵上嘴後,又做了個鬼臉,才繼續道:“齊人投降後,項羽為發洩憤怒,從平安縣城一路燒屠,一直到了北海之濱。整個齊地生靈塗炭,齊人才復叛。難道項羽身邊的齊人臣屬真的一點觸動都沒有嗎?”

劉盈又搖了搖頭:“可能他們真的一點觸動都沒有吧。這樣的人也很多。唉。”

無論是支持項羽,還是勸韓信攻打齊國,或據齊國自立,劉邦只是暫時失去了統一天下的機會,齊人付出的卻是自己的命。

齊人先降楚王,項羽燒屠他們;齊人又降漢王,韓信乘虛出兵。

或許站在宏觀敘事上,旁觀者會說什麼齊王本就有反心巴拉巴拉,但齊人呢?齊人何其無辜?

當時大漢面臨的齊國亂象,不是齊王多得人心,而是漢軍被齊人憎恨,是齊國的庶民厭惡出爾反爾,又給他們帶來兵災的大漢。

或許他們很蠢,不知道田橫可能還會再叛,就算他們投降,後來或許也免不了一次兵亂。

但短視的齊人當時就是以為和平已經來臨了,寬厚的漢王已經接納他們,總不可能還和當初他們投降項羽一樣,齊人投降了還燒屠吧?

齊地叛亂一直連綿不斷,曹參連殺項羽都沒來得及參與。這並非田橫的本事,實在是齊人連續被騙兩次,不信任漢軍會好好對待他們。

蒯徹出此毒計,可想過齊地會遭遇的災難?

你說他沒把齊地當回事,但他退隱的時候卻又在齊地。曹參為齊國國相輔佐劉肥的時候召集齊儒,他還混在了齊儒中為曹參出謀劃策。

這次他倒是出的休養生息的好計策。

能出休養生息計策的蒯徹,顯然不是不懂何為民生,也不是真的對齊地毫無感情。

所以劉盈就納悶了,為何蒯

徹此刻就沒想過齊地,沒想過自家老鄉?

“你可想過,齊地剛遭遇燒屠,所有齊人都期盼穩定和和平。你讓阿兄割據齊地,不提齊人願不願意跟隨阿兄叛亂,就說他們被裹挾在三分天下中,多少齊人會枉死?⒁(筆趣+閣小說)_[(.co)(com)”


“再說天下。戰國七分天下戰亂不休,統一乃大勢所趨,只是選取何種重整天下的方式,諸子百家各有意見。難道縱橫家一脈是衝著把天下分得更細,讓大爭之世永不停息,才去鑽研縱橫的學問?”

“戰國雖結束,秦國卻不停止暴政。統一不過十幾年,庶民群起反秦,天下再入戰火。特別是楚漢紛爭,不知道會有多少生靈塗炭。”

“怎麼會有人想著把快要結束的戰火點得更大,將已經快結束戰亂的庶民再次捲入戰亂?”

“你或許是無妻無子,所以不在乎別人妻離子散。但你難道無父無母嗎?看到別人的父母慘死,你真的半點觸動都沒有?”

“有治世之才,卻偏衝著擾亂大世而去。這樣的人,你們追求的究竟是什麼?”

劉盈這一路,親眼見到了何為生靈塗炭。

比起帶兵亂跑,他以一個流浪孩童的身份,一路上接觸的都是被亂世迫害的最悽慘的人。

華夏人自古安土重遷,都成了流民了,自然是最悽慘了。

那些想要吃他的流民,他憤怒,他也悲哀。

如果有的吃,哪怕是最難以下嚥的麥飯,又有哪個正常人會去吃小孩?

又不是項羽。

“別說了,不是人人都像你這樣有理想。”韓信心疼道。

他家幼弟一直嬉皮笑臉,很少有過正經的時候。哪怕是剛從項羽那裡逃出來,他也沒有哭訴痛苦,而是頑皮搗蛋一如往昔。

現在的劉盈臉上沒有半分笑意,更不見平日頑皮神情。

瘦削的孩童一路上肯定吃過很多苦,流民絕對也是他受的苦中的一環。

好不容易回到安全的地方,當幼弟見到一個想要把天下攪得更亂的人,說的卻是庶民何苦。

放馬歸南山。

惟願海波平。

韓信突然想起了以前劉盈給他開的玩笑。

或許弟弟不是在開玩笑,而是借開玩笑直抒胸臆。

義父和盈兒在秦未滅的沛豐,就是這樣的人。

劉肥也常感慨戰亂中的民生疾苦。劉家都是這樣的人。

自己是這樣的人嗎?

韓信不知道。

他以為他不是,但見劉盈困惑憤怒,他居然也有對蒯徹的憤怒不解之感。

明明他理智上明白蒯徹要麼是為了榮華富貴,要麼單純地是為了展現自己多有本事。理智上他沒有不理解。

但感情上,他居然是不解的。

這矛盾的感受,讓韓信困惑了。

“讓他說。”劉盈繼續靠在韓信懷裡,沉著臉道,“告訴我,三分天下之後,這天下會如何?齊人會如何?燕趙會如何?天下所有庶民會如何?!”

蒯徹整了整衣襟,挺直脊背,端坐著看著劉盈。

他譏笑道:“既然你擔憂戰亂會使庶民受苦,何不降了楚王?天下便統一了。”

劉盈也譏笑:“你這話為何不問問揭竿而起的陳勝吳廣等人,不問問天下雲集響應的秦國黔首?如果他們不反抗,豈不是就沒有戰亂了?”

韓信也譏笑了一聲,笑得特別響亮。

想對盈兒詭辯?盈兒是真的儒家都辯不過的人,除非儒家亮出他們粗壯

的胳膊,否則盈兒在辯論上絕不會輸。

蒯徹沒來得及說話,劉盈乘勝追擊:“還是說,你嚮往的就是胡亥、項羽這樣的人?也對,天下皆苦,全死了不就不苦了?你真的很有才華啊,這樣的好主意也能想得出來。[(.co)(com)”


蒯徹深呼吸了一下,道:“各自為主,沒想太多。”

他確實啞口無言了。和縱橫家說什麼道德理想大義,漢王世子也真是想得出來。

可取得天下需要大義嗎?

需要。

漢王有資格取得天下,所以他有資格以天下人的名義和別人辯論。

漢王又站在大義這一邊,就算自己再能言善辯,正面辯論也不可能贏過漢王。

正面辯論都是儒家的事,他們縱橫家向來都是搞陰謀詭計,他沒打算和漢王世子正面辯論啊。

蒯徹被劉盈指著鼻子罵沒有道德,很是無奈。

他彷彿回到了在齊地,被一群人儒家人圍著辯論的時候。

若扯什麼堂皇大義,誰能辯論得過儒家人?

可堂皇大義都是虛的。縱橫縱橫,都是利益為上。

“縱橫,是為了利益。”

蒯徹眉頭一顫,再次為劉盈驚訝。

漢王世子是看穿了他的內心嗎?

“老師們都說,縱橫一脈最不能信任,因為他們以利益為上。但我卻想,這天下誰不是為了利益?若他們真的是為了利益,是可以信任的。”

劉盈知道蒯徹不會回答自己。

他扯著大義的旗幟,縱橫家要怎麼回答?自然是懶得回答,不屑為伍。

“縱橫很有用。我們現在站著的天下,說是天下,其實只是天下很小很小的一塊。中原北邊匈奴正虎視眈眈,南邊的蠻人也很兇悍,更別提現在你們還不知道海外夷人。”

“當然,現在說什麼海外還很早。等車馬船隻能發展到海外作戰的時候,你我的骨頭都爛做泥了。”

“天下真的很大。阿兄曾說,即使是他也不可能掃滅匈奴,不可能如攻城略地般一勞永逸。這時候該怎麼維持和平?不就是縱橫嗎?”

劉盈認真地看著蒯徹。

蒯徹卻毫無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