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鶴夫人 作品

第 31 章 愚人一無所有(三十一)


六號有點困惑,他多少能夠理解徐久的問題,他身後那些同構體就徹底迷惑了。

他想了想,謹慎地回答道:“……那是我,但不是六號。”

“不是六號,那是誰呢?”

“時夜生,我輸給他之後,他就把我關在他的巢穴裡。”六號說,接著連忙補充,“不過,現在他已經和我融合,我作為主導者,他才是從屬者。”

他說後一句話的時候,眼睛明亮,語氣裡帶著隱藏不住的炫耀之情。但徐久只是看著六號,牽起他身前的觸鬚,輕聲說:“對不起。”

六號愣住了:“嗯?”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母體做錯了什麼事嗎?不要緊,就算他做錯了事,我也會讓這件錯事變成對的。

“那段時間,我其實察覺到了不對勁。”徐久繼續說,“你的心思明顯變得深沉起來,話少了,好像總是在生悶氣,早上出門的時候,也不纏著我親你了……我一邊想,六號為什麼變了個樣子?一邊又想,是不是我多心了,其實你只是因為打架輸掉,所以才不高興的?”

他抬起頭,神色黯淡:“我醒來之後,看到很多長得和你一模一樣的水母,忽然就想到過去的事,心裡咯噔一下,覺得壞事了。”

“對不起,”徐久低低地說,“你被關在他的巢穴裡,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我真是個沒用的人啊,如果我當時能再堅定一點,向他問清楚,我一定會第一時間就去找你,不會孤零零地留你在那裡……”

他的手鬆開了,直視六號的眼睛,徐久吃力地說:“我是個沒用的人。”

六號急了:“你不是……!”

“你先聽我說!”徐久加重了聲調,隨後又緩和下來,“我問你,你喜歡我嗎?”

六號不明所以地點點頭,動作與身後的同構體完全一致:“喜歡。”

“那你愛……你愛我嗎?”

六號沒有猶豫,他承認的語氣,就像在說“今天天氣很好”一樣,堅定且自然。

“我愛你。”

徐久低下頭,想了好一會兒。

他斟酌詞句,慢慢地道:“我是個普通的——不,不能這麼說,我連普通人都算不上。普通人起碼可以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而在調來南極站之前,我曾經向過去任職的主管請求看一眼自己的檔案。通常來說,那上面記錄著每個莫比烏員工的出生日期和出生屬地,我等了又等,直到即將出發的那天,那個人才告訴我,我的檔案早就遺失了。”

“我沒有……”他深深呼吸,一下一下地眨著眼睛,儘可能地將溢出的淚花鎖在睫毛後面,“我沒有交朋友的經驗,沒有戀愛的經驗,過去的日子,幾乎就是空白的。我按部就班地讀書、輟學、工作,然後等死。如果不是遇到你,我想,我應該會死在二十歲這年吧。”

“一個沒有期待,更沒有未來的人,無論如何都是活不長的。”

他吸了吸鼻子,調整著呼吸,再開口時,他的情緒又變得平穩起來了。

“小的時候,我就很羨慕那些會交友的同齡人。”徐久說,“他們好像總有某種天賦,我不知道這麼說你能不能理解,就是……有的人好像天生就可以通過眼神、手勢和暗示去交朋友,從人群裡聯絡到自己的同類。他們心領神會的一句話,就能收穫志同道合的搭檔,可我呢,總也學不會這種本領。現在想想,我真是笨拙啊。”

“當然了,也不是沒有人暫時地找到我,和我同行上一段時間,但只要遇到比我更好,更合

適的人,
他們馬上就能放下我,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我從來沒有當過別人的唯一,我從來不是別人的第一選擇。

“所以後來我學會了笑,真笑,假笑,各種各樣的笑。既然大家都不喜歡愛哭的人,那我就學著笑吧!笑著回應他人的拋棄,總是要比流淚懇求的樣子體面許多的。”

六號默默地看著他,身後的同構體也沒有發出聲音。

“我第一次聽到你們……理論上說,你們是一體的對吧?好,那就是我第一次聽到你說愛我的時候,我的心裡除了惶恐,沒有其他的想法。”徐久小小地笑了一下,“我的第一反應,先是懷疑,然後是否決。我懷疑真的會有人堅定不移地選擇我嗎?而我否決的是我……我……”

他說不出話,最終沉默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去回應你們的感情,我太貧瘠,我一無所有。”徐久低聲說,“我只是一個人,只有一顆心。”

六號緘默片刻,他忽然說:“我知道了。”

徐久愣了一下,他抬眼看他,但六號已經向後退了一步。

“時夜生”的外皮飛速溶解、流逝,在徐久驚詫的目光中,他沒有變回水母的原形,而是形成了一股蜿蜒不定的大潮,一束藍色與紫色的波濤。

他在宏偉的天頂下盤旋,下方的同構體也一個接一個地加入了他的行列,飛舞上升,融匯進這條浩瀚的洋流。

穹頂猶如天幕,匯聚的水母則如銀河,幽藍的光點彷彿大雪,漫無目的地向四方飄灑。在徐久上方,星漢如瀑,湧動著瑰麗的漩渦,每一條光帶都像是流水的波紋,盪漾著夢幻的輝色。

——他們在融合。

六號沒有做出一個字的解釋,但徐久完全明白了他們此刻在做什麼。

他置身於此,就像漫步在闊別多年的星空下方。

徐久呆住了,他張望著頭頂的盛景,完全失去了語言的能力,他的視網膜上映著唯一壯美的巨影,祂是科西切,是奧西里斯,是阿克爾實驗體,是時夜生。

也是他的六號。

這個宏偉的生物遮天蔽日,懸停在空中,祂伸長千萬縷曼妙剔透的觸鬚,環繞過徐久的身體,將人類極盡溫柔地捧起,與自己放置在同一高度。

“你說你不懂感情,”彷彿有一萬個人齊聲低語,輕輕地唱和,六號的聲音響徹這遼闊空間的每一個角落,猶如無孔不入的霧氣,蒸騰著縈繞上來,“沒關係,我也不懂。不過我知道,行動總能勝過百倍的言語。”

徐久怔怔地注視祂。

“吞噬和殺戮是我的本能,可是,正如你違背自己的本能來養育我,我也願意為了你悖逆自己的天性。”六號說,“我的數量無窮無盡,但不管是哪一個我,都會堅定不移地選擇你做我的唯一。”

“這就是我愛你的心。”

在水母的表皮上,逐漸脫出時夜生的人形,繼而凝結顏色,睜開雙目。他美如神祇,又實在是這世上最可怕的魔鬼。

他伸出雙臂,環抱住徐久的身體。

“你能相信我的心嗎?”六號輕輕地,羞怯地問。

眼淚無聲地落在六號身上,徐久哽咽地說:“好,我相信。”

“那……我能親你嗎?”

徐久一下笑了。

他抬頭看著六號,猶豫片刻,一把將對方拉低,先生澀地親了一下水母,才警告道:“不準再把舌頭伸我胃裡。”

得到允許,六號瞬間高興得忘乎所以。

他嘗試性

地捱了挨徐久的肌膚,
因為以前從沒有經歷過人類的接吻方式,他慢慢地,專注地啄著徐久的雙唇,好像可以就這樣忘記世界。他輕柔地分開人類的嘴唇,吮吸他的舌尖。他深情得好像這是他最後的吻,好像他馬上就會忘記徐久的氣味和觸覺,所以要不顧一切地與伴侶相擁。

六號慢條斯理地仔細親吻徐久,直到他戰慄、喘息。異種貪婪地吞下愛侶的一切回應,彷彿除此之外,再不會有其他更渴望的東西。然後他再飢餓不堪地親吻他,他一直親到他無法思考,讓徐久只能從喉嚨裡發出顫抖的哀吟,才終於停下來。

“你……你真的……”徐久頭昏眼花,渾身發熱,好不容易把自己從六號嘴上撕下來,六號還要湊過去親,他急忙拿手捂住水母的嘴,只是他擋住一張,架不住第二、第三張,徐久被纏得面紅耳赤,連忙改捂自己的嘴。

“不能親了!”

六號戀戀不捨,還眼饞地盯著,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徐久趕緊挑選了一個別的話題,含糊地開口:“話說在前頭,我相信你的心,可我畢竟是人類,壽命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