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書白 作品

第56章

    “嗯?”衛韞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角,隨後漫不經心道:“問出些東西來,等一會兒我再同你說吧。”

    楚瑜如今記掛著王嵐,倒也沒有追究的心思。

    等到晚上,王嵐終於順利生產,產婆碰了個奶娃娃出來,笑著朝柳雪陽道:“恭喜老夫人,是位千金呢!”

    柳雪陽小心翼翼接過那奶娃娃,楚瑜則先走了進去,看見王嵐還躺在床上,房間裡瀰漫著一股血腥氣,她朝大夫走了過去道:“六夫人沒事兒吧?”

    “回稟大夫人,六夫人無甚大礙。”

    “阿瑜……”

    王嵐的聲音從床上傳來,楚瑜趕忙走過去,蹲下來道:“我在這兒呢,怎麼了?”

    “那位大俠,”王嵐虛弱道:“可還好?”

    聽到楚瑜問沈佑的事兒,楚瑜愣了愣,隨後遲疑了片刻:“應該……還好吧?”

    “我覺得他是個好人……”王嵐瞧著楚瑜,小聲道:“要是沒犯什麼大錯,同小七說,便算了吧……”

    楚瑜笑了笑:“你先養身子,別擔心這些,我會去同小七說的。”

    聽了這話,王嵐才放心點了點頭。

    楚瑜見王嵐也累了,便讓她先睡了過去,柳雪陽抱了孩子進來,輕輕放到邊上,楚瑜讓蔣純和柳雪陽守著,便出去了。

    到了門口,衛韞還在候著,楚瑜見他神色擔憂,便道:“沒事兒,你放心吧。”

    衛韞點了點頭,眉目舒展了很多。兩人一起隨意走在長廊上,也不知道是往哪裡去,楚瑜思索著道:“那個沈佑是怎麼惹了你,讓你親自動了手?”

    衛韞沒說話,有很多東西壓在他身上,可他卻不能說。楚瑜察覺他情緒不對,皺眉道:“可是有什麼事?”

    “我總算知道,”衛韞控制著語氣,儘量平靜道:“當初父親為什麼出兵了。”

    楚瑜猛地頓住步子,回過頭來看他。衛韞立在長廊,神色淡定,慢慢開口:“沈佑告訴你,他是姚勇派在北狄的奸細,九月初七,他提前獲知北狄會假裝戰敗引誘我父親出城,然後讓我父親前來追擊,再在白帝谷設伏,於是他就傳信給姚勇,要姚勇做好準備。”

    楚瑜點了點頭,猜測著道:“姚勇沒告訴你父親?”

    “告訴了。”衛韞神色裡帶了幾分嘲諷:“如果姚勇沒告訴我父親這件事,如果不是他們制定了某個需要讓我父親出城追擊的方案,我父親穩妥了一輩子,又怎麼可能明知有詐而不追?”

    “那……”楚瑜思索了片刻後,慢慢道:“那莫非是姚勇與你父親商議將計就計,最後姚勇卻放任你父親……”

    楚瑜沒有說下去。

    將這樣的政治手腕放在軍人身上,著實太過殘忍。

    衛韞聞言,卻還是搖了搖頭。

    “你記得最後統報白帝谷那一戰,是多少對多少嗎?”

    “二十萬對七萬?”

    楚瑜認真回想著,衛韞提醒她:“可沈佑說,他得了消息,白帝谷中埋伏十萬兵馬。”

    楚瑜微微一愣,沈佑說白帝谷有十萬兵馬,可最後戰報二十萬埋伏在白帝谷伏擊,要麼是沈佑說謊,要麼是清點的人說謊。而當時衛韞就在戰場上,要在一場征戰後,在他眼皮子底下將十萬計成二十萬,怕是不能。

    “當時在白帝谷北狄的屍體就將近十萬,”衛韞平靜道:“所以沈佑的數據不對。”

    “那他說了謊?”

    “你可知蘇查是什麼人物?”

    衛韞突然拐彎到了北狄二皇子蘇查身上,楚瑜思索了片刻後,迅速將北狄皇室關係給捋了一下。

    這個蘇查是二皇子,卻是一個婢女作為母親出身,他母親再他年幼時因犯了事被賜死,從此被皇后收養,作為六皇子——也就是太子蘇輝的左膀右臂培養。

    然而這個蘇查能力太過顯著,最後蘇輝登基時,蘇查已經獨霸一方,完全有自立為王的能力。只是他忠心耿耿,故而兄弟兩還沒有生出間隙。

    “你或許沒有和他交手過,但蘇查此人極為機敏。你想想,沈佑是華城出生的孩子,蘇查怎麼就能如此信任他?而沈佑在蘇查手下又是什麼角色?不過一個先鋒官。設計埋伏我軍之事,怎麼一個先鋒官就能知道?而且還知道得如此精準,連具體有多少人馬都知道?”

    “若不是沈佑叛國,那就是蘇查故意設計了。”

    楚瑜聽明白衛韞的話,皺起眉頭。

    衛韞神色平靜:“姚勇怕也是著了蘇查的道。此次出軍,應是姚勇收到了消息,太子好大喜功,認為這個機會千載難逢,然後讓姚勇與我父親將計就計。當時姚勇暗中藏了九萬軍馬在白城,於是提前到白帝谷設伏。而衛家軍三萬駐城,七萬迎敵。本以為以我衛家精銳之師,加上姚勇十四萬軍打對方十萬,應該是盡殲之局。誰想那個消息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說著,衛韞慢慢閉上了眼睛,雙手籠在袖間,沙啞聲道:“我父兄被困谷中時,才發現,那不是十萬軍,而是整整二十萬。”

    “而姚勇知道,整個白城軍力加起來,也不過十九萬,如果這一仗要硬打,他手中九萬人馬,怕是剩不了多少。”

    楚瑜明白了衛韞設想的局面,為他補全了姚勇的想法。說完之後,她靜靜打量著衛韞。

    上一輩子,衛韞在沒有任何人幫助之下,還能在絕境中翻身,取姚勇人頭進宮,逼著皇帝給衛家追封,可見這個人心智手腕都極為高明。

    後來文顧武衛,絕不是衛韞運氣好得來的。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如今衛韞在她身邊,從來都是純良無害的模樣,於是她很長一段時間,甚至就覺得,這是一隻溫順的家犬,不開心時,也頂多就齜牙咧嘴,甚至有些傻氣。

    然而直到此刻,楚瑜卻才發現,這人哪裡能用“傻”來形容?

    僅憑沈佑的供詞外加戰場考察,他便能從這零零碎碎的事情中,去還原一件事原本的樣子。

    所有人聽見沈佑的事,第一個反應就是姚勇有問題,姚勇沒有告訴衛忠。

    他卻能想明白,姚勇不但告訴衛忠,還準備了一個計策。這件事的開始,沒有任何人要想叛國叛家。

    只是後來所有人走在自己的路上,因著自己的性子,“被逼”走到不同的路上。

    他如今,也不過就是十五歲而已。

    楚瑜靜靜看著衛韞,一時心中五味陳雜。

    而衛韞沒有睜眼,他放在袖中的手微微顫抖,只是繼續他所猜測的事道:“他向來膽小,事情超出預料之外,怕早已嚇破了膽,加上衛家軍與他根本沒有任何交集,我父兄一死,他還可從此成為元帥。”

    所以這個局,或許開局無意。

    然而走到那個程度時,對於姚勇不過兩個結局——

    要麼和太子一起領罪,背上此戰巨損之過。

    要麼,駐守在山上,眼睜睜看著衛家在白帝谷全軍被殲,再在最後時刻隨便救援一下,假作從青州趕來,奇襲而至。

    下面將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兵荒馬亂,只知道前面讓衝就衝,讓停就停。

    姚勇不是沒打,只是他在衛家滿門都倒下後才去打,又有什麼意義?

    這場戰爭從頭到尾,都是太子、姚勇、衛忠三人的密謀,衛忠死了,也就誰也不知道了。

    而宮裡本就太子姚勇耳目眾多,衛忠的書信,或許都送不到皇帝手裡。

    皇帝也不過只能是憑著自己的直覺猜測,是太子好大喜功,讓衛家背了鍋,卻根本不能想象,姚勇竟是愛惜自己人馬,怕被皇帝責怪,竟用七萬人,來掩蓋自己的無能!

    正是這樣重重的保護色,讓姚勇大了膽子。

    也正是如此,如果不是沈佑說出當時的事情,大家大概也都只是猜測出姚勇將此戰責任推卸給了衛忠。

    而如果不是衛韞去親自勘察地形,他熟悉馬的種類分辨出姚勇當時在場,怕是沈佑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消息,竟是被這樣使用。

    大家能明白姚勇讓衛家背鍋,推卸責任,卻不能想象,這不僅僅是推卸責任,而是這七萬人就不該死,這場仗本能贏!

    如果姚勇拼盡全力,不惜兵力,與衛家一起拼死反抗,十九萬對二十萬,以衛家七萬人斬十萬之勇,怎麼贏不了?!

    衛韞咬著牙關,卻止不住喉間腥甜,唇齒輕顫。

    楚瑜察覺他不對,擔憂道:“小七……”

    “我沒事兒。”

    衛韞目光裡全是冷意,他捏著拳頭,聲音打著顫道:“嫂子,我沒事兒。”

    這怎麼能是沒事?

    楚瑜看著他,心裡湧出無數憐惜。

    衛韞抬眼看見她的目光,也不知道為什麼,驟然生出許多狼狽,他轉過身去,沙啞聲道:“我想一個人靜靜,我先走了。”

    “我陪你吧。”

    楚瑜趕忙出聲,衛韞頓住腳步。

    他沒回頭,背對著她,少年身形格外蕭索。

    “嫂嫂……”他聲音疲憊:“有些路,註定得一個人走。”

    “誰都陪不了。”

    衛韞慢慢抬眼,看向長廊盡頭處,“千古流芳”四個大字。

    那是衛家祠堂,祠堂大門如今正開著,祭桌上點著蠟燭,燈火搖曳之間,映照過靈位上的名字。

    衛韞看著他們的名字,緩慢出聲:“也誰都不該陪。”

    這些路那麼苦、那麼髒、那麼難,又何必拖著別人下水,跟著自己一起在這泥濘世間滾打?

    說完之後,衛韞朝著那祠堂疾步走去,然後“轟”的一聲,關上了大門。

    楚瑜站在長廊上,目光慢慢往上挪去,看見那黑底金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