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243章 取代(二合一)

風把偃師縣城裡的喧囂聲吹到了洛河邊。

碼頭上的燈籠已全被點亮,岸邊的篝火也被點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夜裡又有大漕船到了。

漕工們已推舉出了十二人。雖有幾個人認得任木蘭並願意推舉她,但人數實在太少,她最後還是落選了。

十二人登船後,首先與薛白談。

“我是新任的偃師縣尉,已到任半月有餘,今夜才有機會認識你們。”薛白雖在笑,身上卻帶著股官威,“希望不會太遲。”

如果可以,他本該更早地插手漕運,因為他整個奪權計劃的核心就是瓦解漕工。

高崇的權力何處來?以安祿山為靠山,因走私而結利益,權錢使他能夠上下打點,而漕幫則是其武力基礎。

要打破這個武力基礎,需要更大的權錢。

於是薛白撒了個謊,說聖人派他來查案,其實他說“想替聖人去看看”只是順著李隆基“朕十年不出關中,天下無事”的幻想,若打破這個幻想,昭應縣令李錫就是前車之鑑。好在,這個謊言暫時就沒人能戳破,而現在是它威懾力最強的時候。

以皇命在身為背景,加上杜有鄰這個專管漕運的轉運副使,這是薛白的權,但還不夠,計劃要實施,有兩個人必須殺掉——郭萬金、李三兒。

郭萬金人如其名,除掉他,薛白才可以抄沒其不義之財,作為收買漕工的錢袋子。

李三兒更是得要除掉,只要這個渠帥活著一天,接觸漕運的任何機會都不會給薛白。前幾日,薛白不過是剛到碼頭津署查了查孫主事的賬,李三兒馬上便出頭,豈能容他把手伸進漕運裡?

讓暗宅劫張三娘、查抄暗宅、殺郭萬金、激高崇動手、誘殺李三兒、驅官紳拖住高崇,薛白則趁此機會打出杜有鄰的旗號拉攏漕工。

這就是整個計劃,關鍵只有三步,製造證據、除掉關鍵人物、分化拉攏。

核心在於拉攏漕工,他們既是高崇的武力基石,又最容易拉攏。

若說偃師縣的世紳掌握著一半的田地,是主人;那漕工、農戶、耕農則是奴隸,但其實也是另半個主人。

漕工比佃戶更聚集、更兇狠;比世紳更堅定,也沒有世紳那麼大的胃口。

當然,薛白不可能在一夜之間讓偃師縣的四千漕工全都站到他這一邊,只需要讓他們不再支持高崇,這就夠了。

留給他的時間非常短,只有李三兒死了、高崇還未反應過來之間這段時間。

話雖如此,薛白卻還是表現得非常從容,他掃視著這十二人,先不慌不忙地寒喧。

十二人大多數是替漕工接活且比較實在的渠頭,或是船主,唯有一名老者不是。

“小老兒姓邴,縣尉喚‘老邴頭’即可,偃師人,是縣署戶曹算吏。”

“邴老既是縣署吏員,緣何夜裡還在碼頭上?”

薛白選擇在夜裡過來,就是儘可能地避開高崇的人手,縣吏、商賈夜裡大多數都進城歇息了,轉運使的大官船一開來,燈火一照,聚過來的全都是苦哈哈,這些才是沒從漕運上得到好處的人,才有可能被瞬間收買。

由他們推舉人選出來,才是平日人品值得信任的。

老邴頭道:“小老兒妻兒都不在了,就住在津署邊,夜裡聽得動靜大,便過來了。”

薛白問道:“漕工歸你們管嗎?”

“回縣尉,漕工不屬官府,自發推舉人來攬活。若說歸誰管,他們亦是民丁,歸由縣令管。”

“縣裡可有設專門的曹署?”

老邴頭撫著稀疏的鬍鬚,應道:“以前朝廷有個‘舟楫署’管理漕政,三十年前就廢了,轉運使管的是綱運,不涉具體由哪些漕工拉船,‘長運法’改‘轉般法’之後,明確由沿河縣令主持所在地段漕運。”

薛白想問的就是呂令皓有沒有專門設置人來管漕運,聽他這般說便知是沒有了,漕運完全是把持在高崇手裡。

他目光落在老邴頭那襤褸的衣服上,問道:“邴老與孫主事相處得如何?”

“唉。”老邴頭先嘆了一口氣,道:“朝廷每年從洛陽往長安轉糧,徵召漕船之費,每一千貫,孫主事給李三兒五百貫,由李三兒再挑選漕夫運輸,因而漕工都聽李三兒話。”

能這般回答,可見這老邴頭是看出了些什麼的,知道薛白與李三兒不對付。

大概這般瞭解了情況之後,薛白才開始傳達他的想法。

“我與杜公都是從長安來的,聖人很關心你們,囑咐杜公一定要善待漕工。我趁機讓杜公先到偃師縣來。”

“好!杜公、縣尉大恩大德!”

“首先,要做的就是提高漕工的收入,一天十錢,日子只能勉強餬口,何況大部分漕工一天掙不到十錢,盛世不能讓人活不下去。”

這些人一天拉縴十五里只能掙到五個餅,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繼續苦捱著,薛白其實不能體會,換作是他,他早就造反了。

此事他不是說說而已,而是已經讓殷亮做了一整個的方案。

“此前聖人賞賜給漕工的這筆錢,杜公也會查它的去向,縣裡則會補濟給漕工。”

“縣尉是說……發錢?”

“嗯,你們可知漕河上有鉅商郭萬金?此人掠買良人、走私偷運,已被縣令拿下了。轉運司、縣署打算從抄沒的家財裡拿出錢來補濟。以兩個辦法發到漕工手上,一是漲工錢,二是重新分田,讓那些因為失去田地才拉縴的人能回去種地,剩下的人領到的錢也就多了。”

“先說工錢,得分順遊、逆遊,我們偃師的拉的是從洛陽到河口這一段路,順遊一里二錢,逆流一里三錢,我至少先保證,官府的這個工錢,每一錢都到漕工手上。”

“……”

漕工們沒有人回去睡,都聚在岸邊等著。

許久,官船才敢靠岸。

十二人從官船下來,在碼頭上各自招過手下人,把他們轉運司、縣署要傳達的意思傳達出去。

“都別急,杜公才剛剛來。”

“漲工錢是肯定的,郭萬金都抄家了、李三兒都殺了。”

“聖人都親自關心了,朝廷的決心還不大嗎?”

“一里二錢?那不是原來的三倍嗎?!三倍?!”

“逆流時還有四五倍?!”

“關鍵是大夥兒得配合……”

與此同時,杜有鄰也站在船頭許諾,並派人去高聲宣揚新的政策。

好在,如今吏治雖開始壞,朝廷卻還是有威望,以轉運使擔保,漕工們是信的。

怕就怕的是連朝廷信用都崩壞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

將政策與數千漕工說清楚比殺人還費時,直到晨光隱隱從東面的洛水下游泛起了。

而高崇手底下的一些吏員、幕僚終於趕過來了,他們住在城中,夜裡一直盯著查辦“假張三娘案”,此前顧不上碼頭,還不瞭解碼頭上發生的變化。

有幾個吏員便要召集更多人手到縣城裡為高崇助陣。

“都聽著!”

“安靜!都給我聽著,有妖賊假冒皇親,攻擊縣署,現在縣丞招你們捉拿妖賊,事後每人賞十錢,助個拳就相當於拉縴十五里,體壯忠心的站出來!”

這聲音也傳到了官船這邊。

薛白希望能夠說服漕工們不再受高崇支配,可惜,留給他的時間太短了。

高崇、李三兒以走私、幫會之利分潤小渠頭、威懾漕工,經營多年;薛白卻只有這半夜的機會,只能給他們許三倍到四倍的工錢。

不論結果如何,已不容退縮了。

“你等可知,朝廷為何誅殺李三兒?因郭萬金、李三兒、高崇,乃驪山刺駕案之主使,謀反大罪!聖人只誅賊首,前提是伱等不可助紂為虐!”

“郭萬金、李三兒已死,唯有高崇負隅頑抗,清除這枚毒瘤,才能讓漕工們過上好日子。”

“……”

一方是縣丞,一方是縣尉與水陸轉運副使,雙方互相指責,皆言對方有罪,還是“假冒皇親”“謀反”等大罪。

高崇需要的是讓漕工去助拳,而薛白只需要他們待著不動;高崇有更多人手控制漕工,薛白則許諾了更大的好處。

漕工雖然比佃戶們有組織,實則雜亂無章,是一群烏合之眾。若只有一個聲音還好,兩個縣官的命令齊齊壓來,他們確實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吵鬧了許久,元義衡也趕到了。

他撥開人群擠向大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薛白。

薛白是從縣署門房趙六口中得知,元義衡被派往洛陽了,於是派人截下了他。

而能說服元義衡,是因為拿死掉的郭萬金頂罪,最符合偃師縣大部分權貴的利益,只損失高崇的利益,元義衡作為縣令幕僚,看得清這一點。

“縣尉,出事了!”

“元先生來了。”

元義衡急道:“高崇帶人去搶武庫了,只怕衛兵們守不住!”

“縣令畢竟是一縣之長,不能調動更多人手?”

“明府只是個當官的,豈比得了高崇一個造反的心狠手辣?”元義衡作為幕僚,倒也非常瞭解呂令皓,“到最後一刻都還想著和稀泥,明府可攔不住啊!”

“可有官文?”

“帶了。”元義衡連忙把文書拿出來,“明府下令了,捉捕反賊高崇。”

“是‘捕殺’。”薛白道:“你與杜公在此,傳達縣令的官文給漕工……還有,我的人呢?”

“從驛館被帶到縣牢了。”

元義衡明白薛白的意思,直接把法曹的牌符遞了過來,道:“明府要求儘快消彌事端。”

“好。”

呂令皓的態度早就說過了,縣丞與縣尉,誰再動手誰就是反賊。

薛白這邊都放下刀了,高崇卻還要去搶武庫,呂令皓再沒脾氣也得發怒了。

至此,給漕工們的好處以轉運使的名義許出去了,一縣最高長官的官面文書也有了,世紳也願意讓高崇一個去頂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