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253章 新田

天寶八載,己丑牛年。

這是當今聖人在位的

二月初,薛白竟是收到了一封楊國忠的來信,數月未見,楊國忠先是在信上表達了對薛白的掛念之情,之後說京師糧倉充足,他打算上奏聖人,將地方的丁租地稅改為布帛輕貨輸入京師,減輕漕運負擔。

“又得多徵一份腳錢、折色錢了。”

再看信末,楊國忠先提了一句張去逸被薛白氣病了,又問他是否想回長安,說是萬年縣尉年老,可能要出闕。

前次楊銛來信也有召回薛白的意思,可見近來楊黨正突飛猛進,事務繁多。

看罷這封長信,薛白愈發覺得琢磨朝堂政策對大唐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情形幾乎是無解的。越多減輕負擔的好辦法,百姓負擔越重,倒不如想想怎麼減輕聖人與權貴們的“負擔”。

他拉開密匣,裡面是滿滿一沓的信件,一部分是顏嫣、楊玉瑤、李騰空寄的,剩下的似乎都是李季蘭寄的詩詞戲文,寫信和著書一樣。

想了想,薛白沒把楊國忠的信丟進去,而是放到了另一個更秘密的匣子裡。

因這封信,他今日沒有一出門就去正在開墾的新田,而是轉到了縣城以北的洛宴樓,這裡已經被杜妗買下來了。

與豐味樓的場景相似,杜媗正在賬房理賬,產業太大,賺得多、花得多,帶來的煩惱就是永遠有理不完的賬。

薛白其實還蠻喜歡看她撥弄算珠的纖纖玉手。

“嗯?怎白日過來?”

“想到一樁事,與你們商議一下。”

杜媗作為長姐,一向比杜妗更懂得分享,聽得“你們”便招婢子去把杜妗喚來。

“你們知道‘飛錢’嗎?或者叫‘會子’‘兌票’之類?”

“不知。”姐妹倆都是一臉茫然。

杜妗拿起一枚銅錢,擲進門邊的花瓶裡,笑問道:“這般飛錢?”

“你莫鬧了,他白日裡多忙的。”

“這般說,比如一隊商賈,從長安到洛陽,要帶著一千貫,那便是一百萬枚銅幣,殊為不便。而他若把這些銅幣存在我們在洛陽的錢鋪裡,開具一張憑證,到了長安,到我們的錢鋪裡支取這批錢。錢無翼而可飛,豈不就叫飛錢?”

杜家姐妹一聽便明白了,再細聊了幾句之後,杜媗問道:“若有人拿了那憑證騙我們的錢?”

“簡單,做好仿偽便好。”

杜妗能更快地感受到薛白在這件事上的野心,道:“我們可借用此法,轉移私鑄的銅幣,不僅如此,還可收輕貨,絲絹、花椒。”

薛白道:“正是這個意思,有楊氏商行為背書,還能私鑄銅幣。”

兩人沒有往後繼續說,但都明白這件事一旦做成能帶來多大的權力。他們要的是權力,從來不是利益。

世上還沒有飛錢,朝廷必然沒辦法及時意識到它將帶來的影響,有可能掌握整個大唐的經濟命脈。

“鑄幣之事還得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行。”杜妗道。

言下之意,宋家早晚還是要除掉。

短暫的合作之後,薛白已感受到與宋家最親密的那段時間已經過去了。只待他積蓄好實力,衝突已在所難免。

之後補充細節,杜妗很有想法,認為高崇留下的那個當鋪就可以改作

連錢鋪的名字她都很快就想好了,就叫“豐匯行”。

唐人還是喜歡這個“豐”字的,代表著豐收、豐滿。

~~

“正月下鋤頭,秫谷必豐收嘍!”

山地上,農人們一邊開墾著田地,一邊唱著歌。

盆兒也在,這孩子還沒完全沾染上無賴習氣,與濟民社的一對老夫妻相處得如家人一般,便時常過來一起開荒,做些扶犁之類的小活,累了便被抱起來放在牛背上騎著玩。

他應該有十歲以上了,具體是十幾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小時候他就很羨慕那些在牛背上吹笛子的牧童,其實那都是富農家的孩子。

“我來背一首李白的詩,‘花暖青牛臥’,下一句是什麼來著?”

薛白來時,竟聽到盆兒在背詩,大唐詩風昌盛,連吃不飽飯的流浪兒也能常常聽到人吟詩。

“縣尉來了!”

盆兒正想不出下一句,一扭頭看到薛白,歡呼一聲,跳下牛背。而隨著他這句喊,周圍正在忙著農活的人們也紛紛轉頭向這邊望來,只看眼神便知,在這些百姓眼中薛白已是絕對的權威。

“縣尉,有人說你要調走了,不是才剛到偃師嘛?”

“誰說的?”

薛白不認為呂令皓真能將他調走,呂令皓尚且沒給自己謀到更好的位置。且連楊國忠都沒敢打包票,這些農夫怎麼可能更早得到薛白要升遷的消息?

他這一問,農夫們也懵了,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其中最活絡的趙餘糧應道:“回郭鎮的郭三十五郎說的。”

“可是郭錄事的子侄?”

“是他兄弟,說得有鼻子有眼,說哪個縣尉出了闕來著,小人不明白,都是縣尉,怎能叫升官呢?”

“萬年縣。”盆兒道,“縣尉,萬年縣在哪?”

人群中已經有了憂慮的氣氛,如今田地已經翻出來了,馬上要播種了,水渠則還在修。到時若引不來水,此前的辛苦可就都白費了。

“放心。”薛白沒說萬年縣在哪以免給他們增加顧慮,道:“如今不會走,至少等你們能把日子過安生了。”

農夫們也不知道這事他做不做得了主,聞言安心了許多,薛白則是隱隱感到了一種窺視之意。

“郭三十五來這邊做什麼?”

“就晃悠,郭家郎君總在這邊晃。”

“他們家祖墳在北面山上。”

“播種吧……”

這邊在播種時有個小小的儀式,在田地裡放上紅紙,壓上鐮刀,據說可以此催芽,還能鎮邪,總之讓農戶們心安,薛白則代他們上了三柱香。

一片喜慶中,有老農卻是心生憂愁,私下來與薛白唸叨著。

“縣尉,今年春天還不下雨,怕是比去年還要幹哩。”

得了這提醒,薛白便知道必須儘快把水渠修好,待到旱時才好從洛河引水。

但他不止是這一百餘戶的縣尉,他是整個偃師縣的縣尉。今年若是有旱,還得提早把整個縣的水渠都修一修。

~~

這日,還沒從田上離開,薛白卻是被人攔住了。

那是三十餘戶逃戶,想要逃避重稅,卻不願賣身為奴,又無法當上僧侶道士,沒了生計,只能行乞為生。得知縣尉招人修渠還給工錢便回來。之後再聽聞縣尉領貧農開墾荒田、三年免徵,於是壯起膽子攔路請願,希望縣尉也能帶他們開荒分田。

可事實上,開荒解決不了逃戶的問題。

縣署拿出人力、物力供養一百餘戶可以,這是大家看著薛白的面子上,讓他辦出政績。等北面、南面能開墾的山地都開墾了,從何處還能供給更多的人?

道理薛白都知道,他卻沒有多言,依舊把這些逃戶收容下來,帶他們到縣域以南、嵩山山脈下的山地開荒。

由這日的三十餘戶開始,漸漸有更多的逃戶得知新縣尉不追稅賦反而給田,便開始投奔這位新的縣尉。

待此事逐步醞釀,傳到呂令皓耳朵裡,他對此只有兩個字的評價。

“胡鬧!”

即使是除掉了高崇,呂令皓也沒有拍案怒叱,這次卻是沒忍住。

“伱身為縣尉,最重要之職責便是為朝廷徵稅,其次為捕賊。何為賊?逃戶偷竊國庫錢糧,乃蠹蟲、盜賊,你不將他們捉起來,反而要縣署賬上出錢供養他們?反了天了!”

這次是真觸碰到呂令皓的利益了,若縣上錢糧充裕,他挪用的錢糧便無人能查到,且接下來還能繼續挪用。可一旦薛白開始給逃戶田地,很快就會沒有可供開墾的荒地,到時被無田的貧農裹挾著,必然要重新丈量田畝,若到了那一步,衝突一起,誰都沒有退路,只能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