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253章 新田

換言之,呂令皓已經意識到,薛白站的位置錯了,站到了他與整個偃師的對面,站到了逃戶中間。

逃戶是什麼?逃戶是罪犯,一個官員,與罪犯站在一起,不是“反了天”是什麼?

在呂令皓的眼裡,高崇真的不是反賊,高崇把重要的物資送到邊鎮,送到聖人最倚重的節度使手中,抗擊胡虜,其實是大唐的英雄。

當然,高崇賺了私益。薛白帶著貴妃的恩寵下放到地方來,構陷高崇,呂令皓一句話也沒說,他明知這件事薛白做得不體面,卻還是得給薛白一個面子。

但今日,他不能讓薛白走到了造反的路上,那可比縣官之間的權爭要嚴重一百倍,那是背叛!

“你若是為了政績,開田二三十頃也就是了,當年張曲江公也只開田三百四十頃。你難道還能超過張曲江公嗎?為官者,得有度。你現在停下,還算是在該有的分寸當中。”

薛白問道:“可若是停不下呢?”

“停不下?那你如何安置這些逃戶?”呂令皓道:“我讓你把他們安置到縣牢裡!”

“他們犯了什麼罪?”

“逃稅了啊!說了這麼多遍,你如何就不懂呢?”

薛白倒是很有耐心,問道:“那是否有可能,是朝廷的稅制錯了?高門大戶、寺廟,想方設法地逃了稅,所有重擔落到了無能為力的平頭老百姓身上……”

“你這個想法就錯了。”呂令皓道:“朝廷不收稅能行嗎?外寇要抵禦,治安要維治,朝廷若收不上來稅,如何安撫地方,天下就要大亂了啊!右相居相位十餘年,聖人稱其能,因右相能收稅,便能保天下太平盛世。你說,本縣這道理,有錯嗎?”

“道理是不錯,但看向誰收……”

“你想向誰收?!”

呂令皓忽然暴喝一聲,解開身上的官袍,露出裡面那件打著補丁的春衫。

“你不向奸猾的逃戶收,不如來向縣令收罷了!”

薛白看著那補丁笑了笑,道:“依縣令所言便是。”

郭渙一直在花廳外守著,聽得裡面兩位縣官沒有談攏,連忙上前解圍,生怕薛白再說出“那就請縣令繳稅”使呂令皓下不了臺。

“都是為了公務,都是為了縣中百姓好,萬不可傷了和氣。當然,當然也沒有傷了和氣,今夜可否讓小老兒宴請明府、少府,共飲一杯如何?”

都是為官之人,涵養自然是不差的,呂令皓收放自如,很快便收起了怒意,撫須道:“若非為了治下父老鄉親,看本縣管不管他胡鬧。”

薛白亦有官員風度,應道:“縣令確實是有苦衷。”

“同僚相互體諒才好。”郭渙笑得燦爛,招呼道:“且去共飲,談談給縣尉升遷之事。”

呂令皓雖然舉薦薛白不成,既不據實相告,臉色也是絲毫不變,恍若薛白往後升遷了都還是他的功勞一般。

“天色還早。”薛白道,“不如到回郭鎮上,請郭錄事為我引見郭太公如何?”

呂令皓、郭渙俱是一愣,再次感受到了與薛白之間的不融洽。

薛白為何忽然想見郭太公?總不至於是料想到郭太公打算在他調任後佔下那些新田吧,眼下可還沒有任何動作,如何能看得出來?

好在此時有小吏趕來稱發生了命案,郭渙遂道:“不巧,縣尉先去捕人犯,我與伯父先說一聲,待做好準備了,再請縣尉光臨,如何?”

“也好,下次再去拜訪。”

薛白含笑告辭,呂令皓、郭渙反而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天下本無事,非要找不痛快,真是塊臭石頭。”

“這豎子,就像卡在偃師縣的一根刺。”

~~

偃師縣平時的案子多是一些小偷小摸、調戲婦女、財物紛爭,殷亮都會打理好一併給薛白過目,命案反而是少有。

不是說沒有死人,但報上來的很少。這年頭,杖死了奴隸,或是山野裡劫殺了外鄉人,能被發現並報案的,概率不算高。

“什麼案子?”

“一個農戶,拐了一個崔家女婢,被發現後打死了崔家田莊上的一個小管事。”殷亮道,“這農戶縣尉也見過,喬二娃。”

薛白前陣子走訪了上千家的農戶,喬二娃不是話多的,薛白對其有印象還是因為在喬二娃家中與樊牢對談。

“人呢?”

“薛嶄已經拿下了,押在牢裡。依制,縣尉只有捕賊之權,命案得由縣令開堂審。”

“他不想審的案子都留給我審。”

“但這樁案子,縣令應該會親自審。”殷亮道:“另外,此案事實清晰、證據確鑿,就算由少府來審,也只能判喬二娃之罪。”

話音方落,齊醜就跑過來道:“縣尉,崔公來了,想要求見你。”

死者是替崔晙打點田莊的小管事,屬於崔晙的“客”,他出不出面其實都是可以的。來了,無非是表示一下對下人的關照。借這個機會見薛白一面,卻不是為了案子。

到了尉廨,崔晙春風滿面,笑道:“有些時日沒見到薛少府,愈發風采不凡了啊。”

“崔公請坐,上次在城外耽擱了,未趕上崔公佳宴。是我太失禮了,本想登府道歉,可惜近來庶務太忙了。”

“該忙,該忙,都是為了縣中父老。”崔晙笑道:“今日來,是有樁喜事,我那位族侄壽安尉崔祐甫任命下來了,轉為昭應縣丞。”

“哦?可喜可賀。”

崔祐甫比薛白早上任半年,又在郭萬金一案中立了功勞,但這次遷官卻也算是極快的,可見崔家之能量。

“我從兄過世得早,但好在博陵崔氏

“朝廷待我已經太過恩寵了,不敢再居功謀職。”

“原來是少府沒有打點。”崔晙很是親熱,道:“若有需要,老夫也有些人情關係,大用沒有,錦上添花卻是能做得到的。”

薛白聽得懂他的言下之意,這些大戶都是人精,眼看著他越來越站在逃戶貧農那一邊,已感到不安了。趕緊來展示一下能量,敲打他、拿捏他。

這態度都擺出來了,喬二娃的案子,薛白也就沒再請崔晙這個苦主寬恕減刑。

呂令皓判得也很快,崔晙在尉廨與薛白愉悅地閒談了一會,再到公堂上觀刑,不多時便判了喬二娃斬刑,以維護崔家在偃師縣的威望。

“縣令是以‘鬥殺’判的,諸鬥毆殺人者絞,以刃及故殺人者斬。喬二娃當時是拿了放在院裡的鐵x打死了人,若說算以刃殺人,有些勉強……”

“他的三十五畝地呢?”

“公堂上沒說過。”

薛白回憶了一下,問道:“伊河南岸那五百餘頃田地,一半都歸崔家了吧?”

“是,都說今年要旱,喬二娃這三十五畝地再歸了他,便可從伊河再引一條水源出來。”

“歸不歸他都能引渠,只不過給別人的田引了水,心裡難免不舒服……”

恰此時,縣署前一陣喧鬧,過去一看,卻是喬二娃的老母親哭得暈厥在公堂上了。薛白遂讓大夫去將她救起來,之後便聽她哭訴不已。

“縣尉聽俺說,二娃沒有故意殺人啊,他和劉翠從小就訂了娃娃親,俺家聘禮可早都給過了,劉翠她阿爺不能收了俺家的粟又把她賣了……大娃長到六歲就沒了哇,二娃十三歲就沒了阿爺,從小就受苦……縣尉你不知道那管事有多欺負劉翠……”

這老婦翻來覆去也就是這些話,說得也很亂。

薛白聽明白了,但救不了喬二娃。就算他從唐律的方向改變判決,無非是把斬刑改成絞刑。他上輩子沒這種感覺,但如今總感到這不是律法的問題,而是封建制度下的奴隸制殘餘問題。

斬刑還得等刑部復批,此案倒是不急,薛白安撫了老婦,又安排柴狗兒在牢中照看喬二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