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308章 婚禮

    張垍正好走到近處,再看那老者,卻是一愣,認出了對方乃是長安城頗有盛名的一個宮廷樂師黃旙綽。

    黃旙綽是梨園弟子,開元間就入宮,已侍奉了聖人三十餘年,如今已閒居了,但早年間極受聖人寵信,甚至到了聖人每日都需要他在身邊陪伴,一日不見就龍顏不悅的地步。

    之所以如此,可從他的兩個渾號看出來,一是“綽板”,黃旙綽極擅舞樂,尤其是拍板,他耳音極準,聖人讓他造樂譜,他在紙上畫了兩個耳朵就交上去,表示有他的耳朵就夠了;二是“滑稽之雄”,他喜歡演參軍戲,說話也詼諧風趣,常說些寓意深遠的戲言。

    張垍的父親張說,幾乎可以說是被黃旙綽一句話就罷了宰相之位。

    二十五年前,聖人東封泰山,張說擔任封禪使,主持此事,只安排他的親信與聖人一起登上泰山,這些人自然得到了極厚的封賞,而其餘官員、士卒只加了散勳,連賞賜都沒有,眾人皆怨。張說的女婿鄭鎰原本只是個九品,也因此事遷為五品。待東封回來,聖人賜宴,留意到鄭鎰穿著紅色官袍赴宴,便問是何情況。鄭鎰也聰明,知道此事自己怎麼回答都沒用,因此跪在地上等張說解釋,就在這時,黃旙綽說了一句戲謔之言。

    ——“此乃泰山之力也!”

    也許張說罷相,真正的原因不在於黃旙綽,奈何黃旙綽這一句話太精妙,一語雙關,看似說鄭鎰因陪聖人封禪泰山升官了,實則說張說利用封禪泰山之事謀私,甚至於以“泰山”代指丈人便是由此而來。

    換言之,看到黃旙綽,就會想到張說失勢,這是一個很不好的預兆。

    縱使張垍風度極佳,此時臉色已經有些僵住了。

    “張駙馬?”黃旙綽回過頭來,笑道:“聖人愛婿來了,小老兒當敬一杯。”

    張垍見他神色坦蕩,也跟著笑了笑,但終究沒有那麼自然。

    “黃公閉門已久,今日竟來了?可是與薛郎相識?”

    “小老兒有些年未伴駕了,但薛郎的才名還是聽說了的,正好,與董先生一道來湊個熱鬧,討杯喜酒喝。”

    黃旙綽說的是董庭蘭,正是高適的好友,也是由薛白舉薦入宮的樂師。

    張垍有心與高適談談王忠嗣的想法,見高適脫不開身,寒暄幾句便走開了。他說不上來,總之是感到與黃旙綽站在一處有些不安,生怕被對方壞了自己的前程。

    ……

    薛白過來時,正看到張垍的背影,沒有馬上過去,而是與黃旙綽說了兩句。

    “黃公,酒可還好?”

    “新郎來了,你的喜酒可是夠烈,小老兒若是再飲,恐怕是等不到吉時觀禮嘍。”

    薛白笑應了,目光看去,見黃旙綽腰上綁著一個毛茸茸的小球,不由疑道:“黃公這是什麼?”

    “小老兒掛的兔尾,讓薛郎見笑了。”黃旙綽笑道:“薛郎婚宴上來的都是公卿,八成都是披紅袍、掛魚袋的,小老兒只是個卑賤樂工,聖人雖賜了緋袍,卻未賜魚袋,只好以這兔尾代之,免得進不來。”

    這句話其實有些譏諷之意,雖不知是譏世風浮誇,還是譏薛白攀附權貴,但薛白毫不介意,笑道:“原來是兔尾代魚,黃公提醒我太過浮躁了,這句話是晚輩今日收到最好的賀禮。”

    “薛郎不怪小老兒胡言亂語就好……”

    薛白別過黃旙綽,環顧了一眼賓客們,還真是滿庭緋紫。

    他自嘲地搖了搖頭,走向張垍。

    “張駙馬。”

    “恭喜薛郎,百年好合。”張垍飲了一杯酒,笑道:“此時堂上,唯我最衷心恭賀你……沒娶和政郡主,很聰明。”

    “駙馬醉了?”

    “有些。”張垍道,“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那一刻,我就有些醉了。”

    薛白道:“駙馬風趣,不輸黃公。”

    “你怎會邀他來?”

    “黃公並非是我邀請的。”薛白道。

    張垍一愣,正要問還能是誰邀黃旙綽來,遠遠地忽有馬蹄聲傳來。

    他遂不再管黃旙綽之事,道:“我需要與王忠嗣談談,你為我安排。”

    “談如何平定南詔之前,可否先談河東?”

    “此事……”

    張垍有些猶豫,同時也不再認真與薛白談話,舉步向大門方向走去,一邊緩緩道:“此事我得考慮一下。”

    “駙馬要與人商量?”薛白問道。

    “我在朝堂並無根基,還能與誰商議?”張垍不經意地應道。

    薛白道:“是啊,駙馬與誰的交情都不錯。”

    張垍苦笑搖頭,正要說話,那馬蹄聲已更近了。

    能在如此熱鬧的街巷上趕馬而來的,也只有王忠嗣了。

    唱禮郎還沒來得及開口,韁繩已經遞到了他面前。

    “給它們擦擦汗,別急著喂草料。”

    如此先安頓了愛馬,風塵僕僕的王忠嗣徑直步入庭院,見了薛白,笑著大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若非為你的婚事,我還得晚陣子再回長安。”

    他這人就不太會說話,這句話若反過來說,其實能好聽得多。

    薛白道:“王將軍這是做好準備去南詔了?”

    “軍情豈有此時說的?先吃飽喝足。”

    王忠嗣自顧自地招呼了麾下的親兵將領坐下,過程中看了張垍一眼,打了個招呼,像是還沒意識到朝中大力支持他去平定南詔的就是張垍。

    幾人走進堂中坐下,見李林甫也在,王忠嗣有些訝異但沒說什麼,默默落座了。

    張垍亦落座,眾人沉默著,等待吉時看新人交拜,更是在等待著交談的機會,至少不給對手與王忠嗣私下交談的機會。

    漸漸地,吉時將至,賓客也幾乎都到了。薛白正要去做準備,又聽到外面一陣喧囂,卻是李亨也來了。

    這邊眾人雖早已得到消息,普通賓客卻是不由議論紛紛。

    “真是太子來了?”

    “張良娣也到了。”

    “薛郎官位雖不高卻是滿朝側目啊。”

    議論聲中,黃旙綽則戲謔了一句,道:“薛郎婚禮比早朝還熱鬧哩。”

    “噓,也只有黃公說這樣的話聖人不怪罪。”

    ~~

    李亨步入薛宅,看向赴宴的公卿,有種魚入大海、龍出生天之感。

    他臉上帶著謙和的笑容,凡遇到向他行禮的人都搖搖手,道:“不必理會我,今日薛郎成親,我不過是來觀禮的賓客。”

    這般一路入了堂,他抬眼一看,呆愣在那兒。

    “殿下?”

    張汀也是一愣,疑惑李亨怎麼不走了,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王忠嗣回過頭來。

    “義兄……你何時回長安了?”

    “當不得如此稱呼。”王忠嗣卻顯得有些冷淡,起身行了禮。

    李亨也有分寸,不敢當眾與王忠嗣親切,咳了幾聲,落了座,顯得有些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