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406章 非戰之罪



            石嶺關的城門洞雖狹窄,卻正好可容一輛馬車通過,過往無數車輪輾過,把城洞裡的青石路壓出了兩條深深的車轍印,足有三寸深。

由此或可見太原與北面忻州、代州、雲州、寧州、朔州貿易往來之頻繁。

一場戰役雖小,卻阻隔了這原本繁忙的商旅往來。

薛白看著車轍印盡頭那緊閉的城門,不由在想,這種商貿的斷絕是一時的或是將持續好幾年?從這件小事中看到了大唐盛世中斷的跡象,他心裡便沉甸甸的。

是夜,他輾轉反側,睡不安穩。住在城樓上總能聽到山風穿過夯土城牆縫隙時響起的嗚咽,之後是巡防士卒沉重的腳步聲,提醒著他身上的甲冑有多硌人。

奈何身子過於疲乏,他閉著眼躺著,直到天明,號角聲讓他猛地清醒過來。走出城樓,明亮的陽光已經照在了滿是箭痕的城垛上,藍天與蒼色的山巒交界之處出現了一條黑線。

那是安祿山的大軍來了。

猝不及防地,叛亂似乎已經發生了。

薛白此時才忽然意識到,他努力要阻止的安史之亂已經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出現在了眼皮子底下,只差安祿山的正式宣告而已。

這結果使得他站在那發了很久的呆。

“薛郎。”

身後有人用很輕柔的聲音喚了他一句,薛白轉過頭,只見楊光翽由人押著走了過來。

“我想與薛郎說幾句話。”楊光翽客客氣氣地請走看押他的軍士,走到薛白身邊,看向遠處,喃喃道:“安祿山來了,他也是知曉郎君你的身世的吧?”

這句話莫明其妙,思路卻很簡單,他認為叛亂的是薛白,安祿山是來平叛的。

至於薛白為何叛亂?他其實也聽說過宮城中一個隱秘的傳聞,說薛白乃是廢太子李瑛之子,傳聞已經被證實是假的了,可某些時候它又顯得那般合理。

楊光翽竟是寧願相信薛白是皇孫,也不敢面對安祿山舉兵造反了。

“郎君。”見薛白不說話,楊光翽又道:“下官斗膽猜測郎君的計劃,逼反安祿山,以繼續遮蓋你的身份,且藉機掌握兵權,然否?”

薛白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

楊光翽大喜,連忙叉手執禮道:“下官願為郎君鞍前馬後、竭誠盡節,效犬馬之勞。”

薛白已不知如何反駁他荒謬的認知,指了指遠處越發逼近的大軍,問道:“倘若安祿山攻破石嶺關,你也會為我竭誠盡節?”

“下官誓死效忠郎君,赴湯蹈火,再所不辭!”楊光翽毫不猶豫應道。

他的人品、能力或許不好,但奉承人的功力卻非常了得,薛白才回應了一句,他便順著竿子往上爬,熱情地開始出謀劃策起來,先是說太原府三萬天兵軍任憑郎君驅使,之後言語愈發露骨誇張。

“郎君英才絕世,非常人也,今聖人老邁,忠王懦弱,慶王平庸,諸皇孫中無一人可比郎君之萬一,來日這大唐必是郎君之天下……”

一直以來,薛白的野心都隱藏著,像躲在珠簾後的大家閨秀一樣含蓄,這般放肆浮誇的表達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楊光翽彷彿用幾句話,就真能把他捧成了大唐的嫡皇孫一般。

楊光翽對自己吹捧的工夫頗有信心,一番話之後,自覺已成了薛白的心腹,且還是最早投靠過來的一批人,放在唐初就是長孫無忌一般的從龍之臣。

“閉嘴,既知如何做了,去把文書批了。”薛白淡淡道,“莫再讓我聽到你與旁人胡言亂語。”

“郎君放心,下官一定謹言慎行,謹言慎行。”

說著,楊光翽退了下去,認為薛白語氣越不客氣,越是視他為心腹。

他對自己今日的表現很滿意,這就像是一個浪蕩子用大膽言語攻陷了一個大家閨秀的芳心。可他卻沒有想過,薛白既有著虎狼一般的野心,又怎會是大家閨秀的心態?

珠簾後藏的是頭惡虎,豈能因幾句吹捧就被打動。

~~

“往後是自己人了,不必這般盯著我。”

回到了城樓中的一間廨房,楊光翽很有威儀地向看守他的軍士一揮手,道:“把文房四寶拿來,我為王節帥、薛太守寫公文。”

一起被拿進來的還有他的大印,他很快照著薛白的意思寫下了調度太原府各級官吏的公文,並向朝廷稟奏了安祿山的叛亂之舉。

辦完這些已是午後,他得了三個胡餅,幾條肉乾,以及一碗燒開的熱水。

楊光翽一輩子就沒吃過這般硬梆梆的胡餅,費勁地啃了一會之後表達了他的不滿,卻得知薛白與王忠嗣也是同樣的伙食,他只好繼續啃著,並煩躁地用力一扯。

“咔。”

隨著這一聲響,一顆老牙還是崩掉了。

楊光翽大為懊惱,頓覺無比委屈。然而,不待他消解情緒,號角與戰鼓大響,強烈的喧囂聲排山倒海般湧來,連房樑上的灰塵都被震落在碗裡的水面上,嚇得他以為是地震了,連忙縮到桌底。

“楊府尹?”

“啊?我、我、我的牙掉了。”楊光翽稍稍鎮定,起身展示了他手裡的牙,道:“范陽軍攻城了,動靜這般大?”

看守他的軍士譏嘲一笑,懶得回答他。

楊光翽惴惴不安,心想薛白這麼從容淡定又有王忠嗣輔佐,不至於守不住關城……可萬一呢?事實上安祿山顯然兵勢更大。

於是,他的心就像他的牙一樣開始輕易動搖了,他才不會如他先前所言那般為薛白“竭誠盡節”,說是廢太子李瑛之子,無名無份的,不值一哂。

最好還是做兩手準備,倘若薛白、王忠嗣敗亡了,也得讓人知曉他屈身事賊不過是虛以委蛇,其實心在社稷。

抬眼瞥去,站在那的軍士該是不識字,根本沒往桌案上看。楊光翽眼珠一轉,假裝繼續寫公文,卻偷偷拿了一張紙掩在公文之下,記錄起他在賊營中所見所聞。

慌亂之中也不管行文的章法,他想到什麼便記什麼。

“臣探得薛白實為李瑛之子,與高力士、李倓勾結,私放王忠嗣,圖謀河東兵權……”

緊張的汗水從楊光翽鼻尖滴落,在竹紙上暈開,他偷瞥一眼,趁人不備,迅速將這張秘信抽入袖子,捲成筷子一般粗細的一小節,起身之際,塞在牆體的裂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