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娘子,我回來了。
霍檀一走就是八日。
這八日裡那位少年士兵日日都過此事已經被霍檀的上峰木副指揮得知,有他監督,應該不會有異。
只等霍檀回來,兩相對峙,便能有結果。
得到了這個消息,霍家人都鬆了口氣,倒是崔雲昭單獨喊了那位少年郎,問他:“不知軍爺姓甚名誰?”
那少年忙行軍禮,口裡說:“不敢當。”
“九娘子喚屬下阿丘便是了,屬下姓譚,名叫齊丘,哥哥們都喚我阿丘。”
崔雲昭問他:“阿丘,你不是郎君麾下的部兵吧。”
之前崔雲昭發紅福字時,確實沒有見過他。
譚齊丘臉上泛紅,卻挺直了胸背說:“屬下隸屬城防軍,以前曾被霍軍使臨時調遣,一直想要成為霍軍使的麾下,如今正在努力。”
崔雲昭便明白了。
這位阿丘士兵崇拜霍檀,想要被霍檀選中,所以事事都以霍檀為先。
難怪他作為城防軍會為霍檀辦事。
城中關係錯綜複雜,各營衛之間都是相互拉攏提防,譚齊丘所在的押應該都聽從霍檀吩咐,但沒人有異議。
城防軍的人也想進入先鋒營,自然不會得罪霍檀。
崔雲昭便點頭,她壓低聲音問:“阿丘,前線那邊可有消息?”
崔雲昭其實是有些擔心的霍檀的。
霍檀臨走時說最快五日就能回來,可如今已經八日,依舊一點消息都無。
說不擔憂是假的。
前世霍檀沒有參與這一次的剿逆,這一次忽然被臨時徵調,崔雲昭總覺得有些不妥。
不過這一次剿逆她記得沒什麼危險,李豐年根本就爛泥扶不上牆,即便節制一藩重鎮,也傭兵無能,不過幾日就戰敗自焚了。
不過那時崔雲昭剛成婚,日子過得渾渾噩噩,不記得究竟用了幾日,也不記得大軍何時凱旋,這幾日家中平順,她不免就惦記起霍檀來。
她心裡很清楚,霍檀天命所歸,是當之無愧的未來帝王,他天命在身,不會那麼輕易就殞命,可事無絕對。
萬一呢?
況且,崔雲昭剛同霍檀成親,若是一句都不關心出征的夫婿,顯然也說不過去。
她這般含蓄詢問,倒是讓譚齊丘瞭然於心,心道九娘子果然還是惦記軍使大人的。
譚齊丘想了想,說:“九娘子,屬下不過普通士兵,不太知曉前線境況,不過九娘子若是當真惦念,屬下可以去問一問押正。”
“算了。”
崔雲昭勉強一笑,說:“不用麻煩了。”
譚齊丘見她如此,有些不忍心,還是小聲說:“不過屬下聽說,今次沒什麼危險。”
崔雲昭點點頭,給了他打賞,不管他退拒,還是硬塞給了他。
“郎君不在,多謝你為霍家事用心。”
等送走了譚齊丘,崔雲昭回到東跨院,不由嘆了口氣。
夏媽媽以為她心中擔憂,邊催著她先用過午食,然後又哄她睡下了。
等午歇起來,夏媽媽還想著要如何哄她開心,就聽外面桃緋的聲音響起。
“小姐,舅爺來信了!”
夏媽媽的眼睛一亮,心情也跟著振奮起來。
崔雲昭的母親殷拒霜原是桐廬殷氏的千金,殷氏距離博陵並不算近,之間要隔著州府伏鹿,即便坐馬車也要三四日,故而殷氏嫁過來之後,兩邊大多以書信來往。
不過殷氏產業遍佈江南,崔雲昭的外祖過世之後,舅父繼任家主,曾來過博陵看望長姐。
那時候崔雲昭見過舅父一家幾次。
崔雲昭父親過世,舅父一家還登門弔唁,只是弔唁之後沒有兩月,崔雲昭的母親也生了重病,那時候舅父便又來了博陵一趟,專程陪伴長姐和外甥們。
崔雲昭同舅父舅母還算熟悉,不過前世已經許多年未曾見面,她此刻也覺得有些陌生了。
她甚至不太記得自己成親之後舅父是否來過信。
仔細回憶,大約是沒有的。
重生之後,許多事請都有了變故,身邊的人事,崔雲昭也有了更深刻的瞭解,所以現在忽然收到舅父的信,崔雲昭一面有些欣喜,一面也有些擔憂。
她怕殷氏有什麼事。
崔雲昭忙讓桃緋進來,問:“信是怎麼送過來的?從博陵到桐廬應當沒那麼快。”
她同霍檀的婚事,崔序自然不可能直接了當處置,當時也是給桐廬殷氏去過消息的。
不過他很精明,緊趕慢趕讓崔雲昭一月內就成了婚,發出信的時候已經開始納采了,等三書六禮都走了,這樣殷氏想要插手崔雲昭的婚事,也已經有心無力了。
崔雲昭成婚之時,博陵城中殷氏的商鋪應該已經傳回了消息,現在算算,這封信大約是婚後才送出來的。
桃緋把信遞到梨青手中,梨青便取了信刀,一點點拆開了信封。
桃緋在邊上說:“是家中門房送這信是殷氏送到
崔氏的,不過因為寫著小姐的名諱,門房貴叔使了個心思,沒有往二老爺手裡遞。”
也就是說,這信是家裡門房直接讓送來的。
崔雲昭心裡感激,忙道:“記得好好打點一番,讓門房回去謝過貴叔。”
桃緋點頭,道:“小姐放心,已經打點過了。”
說話的工夫,梨青拆開信封,把信交到了崔雲昭手中。
崔雲昭展信速讀。
她認得舅父的那一筆迫頗具風骨的小楷,故而看了第一眼便知道是舅父親筆所寫。
信上先問好,恭喜她成婚,又讓她好好相夫教子,踏實過日子。
崔雲昭看到這裡,不由蹙了蹙眉。
她壓下心中的不快,繼續看下去,可越往她臉色越差。
夏媽媽在邊上仔細看她臉色,見她如此,心裡便嘆了口氣。
這麼多年過去,舅老爺還是那般脾氣。
等崔雲昭把信都看完了,夏媽媽才輕聲開口:“舅老爺說了什麼?”
崔雲昭看了看梨青,揮手讓她跟桃緋退下了去。
然後才對夏媽媽說:“舅父想讓霆郎去桐廬。”
夏媽媽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了下去,她沉默片刻,不死心問:“那嵐姑娘呢?”
崔雲昭搖了搖頭:“隻字未提。”
夏媽媽就不說話了。
崔雲昭抿了抿嘴唇,她今日一天經歷了大起大落,本不出的難受。
“我那時候確實期盼過的。”
她同殷氏關係冷淡,也並非沒有理由。
崔雲昭回憶起早年的事,淡淡道:“當時母親忽然病逝,那病來勢洶洶,一下子從頭暈腦脹變成了臥床不起,我跟弟妹都嚇壞了。”
夏媽媽也不由想起那段往事來。
崔雲昭以前有什麼委屈,都憋在心裡不說出來,時間久了,夏媽媽知道她心裡頭一直不舒坦。
就說當年父母過世的事,在崔雲昭心裡一直有不小的疙瘩。
後來她遇事不求人,總是委屈隱忍,同當年的事有很大關係。
崔雲昭看向夏媽媽,眼眸中沒有眼淚,只有淡淡的傷感。
時過境遷,十幾年匆匆而過,崔雲昭已經死過一回,現在再去回望當年事,所有的委屈和不甘似乎都不那麼重要了。
她只是想說一說當年的事。
“當年母親生病的時候,我就有了預感。”
崔雲昭動了動嘴唇,她沉默片刻,還是繼續道:“從小到大,母親一直對我們很溫柔,可孩子都很敏感,母親心裡最在乎的是誰,我跟弟妹都很清楚。”
“母親最在乎的只有父親,也唯有父親。”
“父親病了,她會不眠不休照顧,我跟弟妹病了,她一貫都是叮囑你和劉媽媽。”
崔雲昭嘆了口氣:“年少的時候,我其實很委屈,委屈自己的母親最愛的不是自己。”
“但後來我漸漸長大,我發現也沒必要那麼委屈,母親只是她自己,她願意更愛誰,那是她自己的事,我也做好孩子的本分就夠了。”
“我心裡都頭明白,可我還是會委屈,”崔雲昭看向夏媽媽,眼底有了些水汽,“媽媽,小時候是真的剋制不住覺得難過。”
任何一個孩子,都渴望父母的關心和愛護。
這不是自私,只是作為孩子的本能。
崔雲昭已經很懂事了。
“父親更關心霆郎,關心他的課業,關心他能不能能做合格的繼承人,母親則更關心父親,關心他的身體,關心他的前程。”
“我跟嵐兒成了沒人在乎的人。”
這些話,這些事,夏媽媽自然都看在眼中,但聽崔雲昭說,聽她這般回憶,卻是第一次。
這也是崔雲昭第一次同旁人說起此事。
她忽然意識到,雖然十幾年過去,已經有了時過境遷的味道,可她卻還是在乎的。
隨著那一句句話說出口,她忽然就放鬆了不少。
現在的她,才同過去的年又無助的自己和解,她在告訴自己,沒什麼好怕的。
沒有人愛我,我可以自己愛我自己。
這是她死而復生,過盡千帆之後,才慢慢明白的道理。
夏媽媽心裡一陣酸澀,她在替崔雲昭難過。
崔雲昭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夏媽媽的手,衝她溫婉一笑:“媽媽,我沒事,現在說出來,我覺得好多了。”
崔雲昭出身博陵崔氏,又生來便是家主的嫡長女,她雖並非男兒身,可博陵崔氏的女兒一樣能有好前程。
她從小就是金尊玉貴長大的。
錦衣玉食,膏粱錦繡,她生來就擁有旁人羨慕的一切,合該幸福而快樂的。
然而天底下沒有十全十美的好事,也沒有一帆風順的人生,崔雲中生下來後,面對的不僅僅是母親的忽視,還要在偌大的崔氏中,肩負起作為長姐的責任。
崔雲昭苦笑一聲:“我從,自己曾經
過得很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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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雲昭說著,苦笑著搖了搖頭。
“我都已經過得這般衣食無憂了,還在這裡悲春傷秋,實在太過矯情了。”
“所以啊,能不說就不說,想想好日子,大抵也就沒那麼難過了。”
夏媽媽輕輕握著她的手,眼眸裡只有關心和慈祥。
小姐從小到大的日子,她都看在眼中,從來就只有心疼。
她不覺得小姐矯情,因為對於小姐來說,從小到大,她缺失了很多東西,有些並非金錢能彌補的。
有些東西,崔雲昭想要過,卻始終沒有得到。
夏媽媽說:“小姐哪裡的話,是人就有在意的事情,無論什麼出身,什麼境遇,總有好的和壞的。”
她說話很直白:“沒有十全十美的日子,也沒有十全十美的人,若是從來都不會心煩和委屈,那簡直是聖人了。”
崔雲昭笑了一下,心裡鬆快很多。
她點點頭,繼續道:“沒人在乎其實也沒那麼可怕,我有嵐兒,嵐兒也有我,我們可以相互關懷,後來大了些,對於這些我就沒那麼在乎了。”
“我是長姐,我可以為弟妹撐起一片天。”
崔雲昭很早就長大了。
就如同霍檀曾經同她感慨過的那樣,高門世家膏粱錦繡,滿地珠翠,可想要把那珠光寶氣都攥在手心裡,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但我撐起的那一片天太脆弱了,風一刮,立即就要碎掉。”
“父母在時還好,父母一走,我的天就立即塌了。”
“其實早年父親的身體一直很好,只是朝政動盪,藩鎮稱霸,前廢帝昏庸無能,愚昧無知,父親這種心懷天下的清官孤臣,立即就沒人待見了。”
“我依稀記得,那時候父親辭官回家,日日夜夜都睡不著覺。”
“他心裡裝著天下。”
崔昊心裡有家國天下,有黎民百姓,或許也有妻子佔據一個角落,卻唯獨沒有年幼的兒女們。
“我知道,父親是氣死的。”
“他看著那些被屠城後死不瞑目的百姓,看著血流成河,看著禮崩樂壞,他的心碎了,他也堅持不下去了。”
崔昊是舊時文臣,他秉性忠良,心懷天下,是崔氏百年來文臣家主的代表。
你只要看他一眼,就能想到崔氏的百年風骨。
這樣一個人,還是被廢帝和烏煙瘴氣的朝堂氣死了。
崔雲昭抿了抿嘴唇,她垂下眼眸,聲音壓得很低,彷彿不敢讓人知道她心裡的黑暗。
“媽媽,父親過世的時候我雖然很痛苦,卻不覺得天塌了,因為父親不在,我們還有母親。”
“只是,母親心裡最重要的只有父親。”
夏媽媽知道,自家夫人是抑鬱而終的。
在老爺死後,她自己沒了求生的意志,跟隨者亡夫的腳步撒手人寰。
她是自己不想活了的。
可這對於年幼的兒女們太殘忍了。
母親選擇跟父親一起離去,卻沒有想到剩下的遺孤要如何生活,如何在偌大的崔氏生存。
當時崔雲昭十三歲,一雙弟妹才六七歲的年紀,茫然無措,孤苦無依。
殷拒霜在崔氏生活十幾年,她能不知道崔序是什麼品行?她能不知賀蘭氏是什麼德行?若是隻剩下年幼的兒女,他們以後的日子會如何?
她都沒想過,亦或者說,痛苦讓她不再去關心別人。
哪怕是自己的兒女,她也不關心了。
崔雲昭安靜了許久,然後才說:“我知道的,母親只是她自己,我不能苛責她,可我還是痛苦和委屈,我還是捨不得她跟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