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光陰流逝,昔日宮闕只剩斷壁殘垣。




紅衣女人收了羽翼,在大殿正門落下。




妖界與人界時間流逝不同,如今天幕掛著兩輪昏黃的月亮。天闕身隕之後,妖軍大敗,此處便再也沒有了正常的夜晚。




赤音很久沒回來過了,此時看著,竟只覺宛如隔世。




她身邊站著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拄著一根盤根錯節的玄武柺杖。




他背脊略微佝僂:“人皇血脈的心頭血可有帶來?”




赤音從懷中取出瓶子。




原本,她以為需要用在龍骨之上,歸壽卻說不必,妖宮之中尚存天闕大人的一魂一魄,心頭血可以用在此處。




兩人一起走入了大殿,圓形的大殿正中,正中是一道白色石碑。




赤音恭敬地朝著那塊石碑鞠了一躬。




天闕身隕後,妖族為他設立了一處衣冠冢。




赤音記得,這個衣冠冢中只有天闕以前曾穿過的一身白袍,還是她親手放入的,她問歸壽:“如今妖祭即將到來,天闕大人為何遲遲沒有復甦跡象?”




歸壽道:“大人自己不願掙脫封印。”




赤音不言不語,她知道為什麼,卻不理解。




心頭血緩緩滴入白色墳冢。良久,方才閃過一道若隱若現的晦澀銀光,直衝漆黑的天宇而去了。




赤音懷疑:“如此便好?”




歸壽道:“接下來,就看造化了。”




他輕描淡寫:“我已聯絡大人舊部,只待妖祭,便一起去不周山。”




不周山下封印著天闕的龍身。




歸壽想,他要罔顧一次天闕大人的意願了。




讓他復甦,是冰海所有妖獸的共同願望,也包括身處上京重重宮闕里的龍姬。




歸壽長居於冰海,他是看著天闕破殼的,從小龍一直到他身隕。




天闕隕落前的一月,他與歸壽少見地聊了一次。問道,倘若他不是龍身,而是人身或者是仙骨,事情是否會有不同。




歸壽不解其意,龍神是大海之主,他更是龍類中的佼佼者,素來強大且自信。




天闕平靜地說,他已找冰海的巫妖要了歸化丹。




這種丹藥可以化去龍身。




他想當一個普通男人,通過修煉飛昇去仙界,如此便可與她長相廝守。




這般瘋狂的想法,極端痛苦的過程,他說出來卻很平常。




歸化丹會讓他一身漂亮的銀鱗都逐漸被剝下,血肉骨骼融化,敏感的尾巴和龍角變形,痛苦難以言說。




可是他還是想,想讓她可以真真正正地愛上他。




歸壽知道,天闕不是在徵求他的同意,只是通知而已。他甚至也沒告訴過那個女人,他性子太傲了,不想在她面前表現出脆弱,只知道她不喜歡龍,他便變成她喜歡的樣子,再出現在她面前求愛。




天闕性情執拗且一往無前,從來都是一條路走到底,聽不進任何人勸告。




歸壽活了上萬年(),見慣了滄海桑田4()4[(),人間枯榮,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走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好在這一世,待天闕大人復甦了,他會擁有一切曾想要的。




兩人正預備離開時,一條金瞳白蛇在不遠處的樹梢上動了動。




他正處於蛻皮期,體型極大,正懶洋洋用身體盤卷在樹上,如今探出了頭,打量著石碑。




赤音隨手朝他彈出一團火焰:“走開,不是你該看的。”




白蛇朝她吐出一截猩紅的杏子,眸光兇殘。




蛇妖性情喜陰,殘暴攻擊性很強,是典型的一類妖獸,陰山螣蛇是妖界一大家族。




歸壽笑著阻攔赤音:“罷了罷了,此處靈力濃郁,有妖喜愛棲身其間倒也正常。”




赤音方才作罷,離開前,她再度朝著北方虔誠一拜。




衷心地祈禱,天闕大人魂魄可以早日歸位。




*




對大胤而言,元盛十二年是個多事之秋,慶帝身體越發衰弱,據宮中內應所說,他已經早早沒了意識。




梁王就藩後第一次回上京,一待便是數月。




自從碧華樓樓事發之後,朝中局勢越發緊張。




傳聞中,梁王在上京城藏了一萬精兵,只待傳位詔書正式公佈那日便逼宮。




可惜,什麼也沒發生。




某天夜裡,梁王悄無聲息死在了自己府邸。




他府邸有三層重兵把守,侍衛日夜不離。




梁王卻還是死了。




雞鳴時分,西寧王沈成鈞也被心腹通報吵醒,他失了很多心頭血,這段時間一直在府中養病。




沈成鈞披衣而起:“有何事?”




那下屬跪在地上,聲音方還在顫抖著:“殿下,梁王薨了。”




沈成鈞劍眉蹙起,還未等他說話,屋門被打開,料峭冷風倒灌而入。




一道修長的影子落在地上,他纖長有力的手指拎著一個什麼物事。




他將那物擲在了沈成鈞面前。




是梁王頭顱,栩栩如生,怒目圓睜。




沈成鈞喉嚨乾涸,他上過戰場,也見過不少死人,可是,如今見到自己親兄長的頭顱如此,胃裡還是忍不住翻湧起一陣酸。




沈長離神情未變:“叫人來收著,過幾日再還給我。”




沈成鈞明白他的意思,如有二心,這便也會是他的下場。




他嘶啞著嗓子:“沈桓玉,你當真不是人。”




他知道,沈桓玉想輔佐太子即位。




可是沒想到,親手殺掉梁王的那個刺客竟然是他,甚至完事後還將血淋淋的頭顱給他送上了府來。




沈成鈞知道一些,自己這個沒有身份的三皇兄的身世。




慶帝痴迷於龍姬,龍姬與慶帝生下一子,便是沒有名分的三皇子沈桓玉,因為年幼宮中環境動盪,因此他早早被送往了化外之地修行。




這話絲毫沒有讓他動容。




男人手中拎著




()一把玄鐵厚劍,其下懸著一個白色的流雲劍穗,身上沾染著濃重的血氣。




他琥珀色的眼凝著他,淡淡說:“知道便好。”




深夜來客,東宮燈火一盞盞亮起,太子披了衣服,出來迎他。




沈長離換了身衣物,卻並刻意去清除身上濃重的血氣。




他生著一張謫仙般清雋的臉,但是冷起臉來時,身上煞氣極重,讓人畏懼。




沈雲逸坐著輪椅,親自出來迎接皇弟。




月下,高大的白衣青年面容疏朗清俊。




沈雲逸上下打量著他,嘆道:“苦了你了,替我做這些髒事。”




沈桓玉回京後,一直沒有來看他,沈雲逸給他府上託書了好幾次,都沒有迴音。




如今來是來了,卻給了他這麼一份大禮。




梁王早年一而再再而三拖延離京就藩的時間,回京後又數度衝撞太子,對太子不敬,用的車馬禮儀都越制,想做什麼不言而喻,沈雲逸卻一再忍讓,什麼也沒說。




沈雲逸性情溫柔寬厚,重視親情,讓他做出手足相殘的事情是萬萬不可能,梁王便也是拿住了哥哥這個把柄,方才如此猖狂,卻沒想到,自己會這般輕易地死於沈桓玉之手。




青年柔軟的鶴氅上裹挾著一點露水的寒意。




沈雲逸道:“我本只是想見見你,敘敘舊,並非一定要你幫我什麼。”




沈長離垂目:“並非為了你。”




待沈雲逸順利繼位,上京龍氣恢復正常,他便再度嘗試飛昇。




沈雲逸只是笑,也習慣了他這般性格。




太子妃江婉親手給兄弟兩斟酒,又叫宮人緊閉門窗,室內燃起溫涼緩釋的蒼朮香,那點揮之不去的血腥味道,方才緩緩淡化下去。




沈雲逸卻沒多和他說朝政的事情,像是暌違已久的親人見面,只話家常。




他又叫宮人拿來了棋盤,要與沈桓玉對弈一場。




沈雲逸輕緩道:“前年,你離開上京前,曾刻意來找過我一次,託我日後關照你的妻。”




“阿玉,你我兄弟二十年,這是你第一次託我辦事。”




琥珀色的酒色在杯底微微一晃,沈長離什麼也沒說。




沈雲逸說:“我曾勸說過你,不要將事情做得這般絕,這條路無法後退。”




“你卻與我說,兩人今生沒有緣分,此後只能再也不見。”




“若如再見,必有災殃。”




沈桓玉對自己的性情很瞭解,因此,他給自己下了咒,拔除了情絲,清除了記憶,來確保自己之後不會再和她有任何交集。




他卻沒有料想到,人總會無數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沈雲逸說:“阿玉,你自小很少有執念。”




“我不願見你後悔,也不願你那麼孤獨。”




因此,沈雲逸留了一個小心眼,為他們的緣分留出了一點可能,也可以說,是為人兄長的一點私心。




沈長離冷冷道:“我行事從不後悔,如今也無




法回頭。”




他面容冷肅,修長的手指捏著手中白子,輕輕摩挲過,視線依舊落於棋盤。




兄弟兩對弈風格迥然不同。




沈雲逸棋風穩健,高屋建瓴。沈桓玉的棋風冷峭肅殺,兵行險路。




一局完畢,沈雲逸貼子後,險勝了沈桓玉一子。




沈雲逸盯著棋盤:“阿玉,是你有意讓我勝的吧。”




他的棋招看似無情,卻都留了暗路。




沈長離將棋子擲回棋盒,淺色的眼直直看著對面男人:“皇兄性格過於柔軟多情,當斷則斷,方能不受其亂。”




沈桓玉出生時,沈雲逸十二歲,慶帝子嗣不多,兄弟兩年齡相差很大。




那會兒,沈桓玉還沒被送去沈端處寄養,還被囚在長陽宮中,偶爾沈雲逸好奇會過去看看,見那個粉雕玉琢,漂亮到甚至有點兒雌雄莫辨的小孩,穿著一身過於寬大的白色衣袍,烏黑的發沒修剪過,一直拖到了腳踝,身後還拖著一條長長的銀色龍尾,在殿內走來走去。




沈雲逸自小知道龍姬的存在,也知道,這估摸著便是龍姬與慶帝的孩子,他的親弟弟。




沈雲逸腿腳不便,性情卻寬和溫柔忍讓,沈桓玉不理會他,他也不介意,久而久之,便混了個臉熟,沈桓玉自小便早熟寡言,喜怒哀樂很少擺在臉上。




有一次沈雲逸逗他玩兒,故意指著那條尾巴,問沈桓玉那是什麼,惹得他暴怒,這是他第一次流露這種激烈的情緒。




沈桓玉自小便很不喜歡自己身上非人的血統,後來長大一點,他能控制化形了,便再也沒有露出過哪裡了。




如若不是沈雲逸記性好,都能忘了他奇異的身世。




兄弟兩一連下了三局,黎明即將到了,窗欞透入了第一縷晨曦。




他喝完那一盞殘酒,便起身預備走了。




沈雲逸親自送他出宮門,見到那高挑清越的背影融於半混不明的晨曦中,不知為何,他有種奇異的感懷,覺得沈桓玉是來找他道別的。這次道別之後,今生,估計他們再也不會相見了。




江婉扶著夫君肩膀。




她也免不了嘆息:“可惜了,原本多般配的一對。”




年關時,她去沈府賀年,曾不小心在花園一角看到過這兩人,寒梅送來一縷幽香,少女靠在少年懷中,兩人正在一起看月亮,少女輕靈秀雅,少年芝蘭玉樹。




他在喂她吃一塊點心,貼心送到唇邊,少女面容微紅,就著他的手吃了,他看著她,拿過點心,在同樣位置也吃了一口。於是少女紅著臉,在他窄瘦的腰上重重掐了一下,他也不叫痛,專注看著她,由著她掐,倒是白茸自己捨不得了,抽回了手,只能改瞪他,要他不準這樣看她了。




這一幕實在太美好,江婉都屏住了呼吸,不忍上前打擾。沈桓玉定然是發現她了,冰冷地看了她一眼,滿是警告意味,卻又很快收回了注意力,視線還是全然停留在懷中女孩身上。




……




沈長離走在月下,他掀起自己的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