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那張早已慘白的臉上在不知覺中露出了笑容。

 他被巨大的喜悅所籠罩,然而突兀地,看著他媽媽帶笑的眼,一幅深深刻在腦海的畫面闖了進來。

 那是他躺在病床上,穿著鮮豔衣裙的女人站在床邊垂眸看他,平靜無波的眼神像在看在看一頭宰殺過後即將瀕死的豬。

 鍾創心臟猛地跳動,像是受到了極大驚嚇,他排斥這一幕,也懼怕這一幕,終於,那幅畫面消失了,他的生活回到本該走的軌道。

 他媽媽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了,和他爸算不上多恩愛,但也是正常夫妻該有的樣子,鍾創重新感到了溫馨愉悅。

 16歲那年,他媽媽還是病逝了,鍾創難過哀傷,但也能夠接受。

 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也還有關愛他的爸爸。

 鍾創這麼想著,側頭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的高大男人,下一秒,心神俱震。

 本該英俊鮮活的男人成了一張灰白遺照,他看到了遺照,也看到了閉眼躺在棺材裡毫無氣息的男人。

 他爸……死了,早在他六歲那年死了。

 “你想死,就去死,死遠點。”冰冷熟悉的女聲在身後響起,鍾創猛地轉身,看到的是他媽媽文欣蘭的臉。

 太陽穴不斷鼓動,彷彿有人拿著錘子不斷敲打。鍾創頭疼欲裂,畫面不斷在腦海交織,有他媽媽關心他的,有叫他去死的,有他爸陪伴他長大的,也有他躺在棺材裡的。

 這種感覺太過痛苦,胸腔內的情緒不斷翻湧暴動,黑暗快要將他吞沒。

 鍾創不斷掙扎,因為他的東西湖水更多漫過他的口鼻,他沒有因此屏息閉嘴,反而面目扭曲地張開口,彷彿在奮力嘶吼著什麼,只是終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便被沉進了湖裡。

 “何虞。”

 何虞是所有人中最安靜的一個,也可以說

 死寂,他聽到周培柯的聲音繼續說:“你出生於小富之家,父母恩愛,家庭和睦。”

 “你很聰明,從小便嚴肅穩重得跟個小大人一般,知道你的原名叫什麼嗎?”

 何虞的命運應該是他干涉最多的一個,因此說到這些他比其餘都多了幾分興致,“你原名叫何景安,小名安安,失蹤那年兩歲零三個月。”

 聽到這裡,何虞心臟倏地被揪緊。

 安安,兩歲零三個月。

 何家只剩他一個人在後,以前不允許被涉足的地方他都翻看了個遍,為的便是找到自己被領養前的更多信息。

 大概是不在意,又或者忘了處理乾淨,他在一個抽屜內找到了幾分舊文件和一些手續。

 文件顯示,兩歲半,是他被帶到何家的年紀。按照這個年紀算下來他應該27歲,但他28,證件上是28,從小被告知的年齡算下來也是28,所以同樣是28歲的何簡奕一直叫他哥哥。

 何虞想到了那對找了孩子二十多年的夫妻。

 安安……安安或許真的是他。

 何虞很難說清當時的感覺,他從未得到父母真心疼愛,到後來也不再奢望這些,再後來,宴聆青出現,他依靠他一點點站起來後便也對所謂父母的愛釋然了。

 但在釋然之後,他又確認了自己真正的父母居然還在找他,二十五年了,還在找他。

 只單單想到這個數字,何虞便覺得喉頭彷彿被什麼堵住,酸酸澀澀,泛著苦,又泛著甜,五味陳雜。

 小富之家,二十五年,茫茫人海找尋一個被拐走的孩子要費多少財力和精力,何虞很清楚,而宴聆青當時說的是老鬼和阿秀。

 他很多次都在想老鬼是一個和阿秀一樣的稱呼,還是老鬼指的就是真正的老鬼,一隻變成鬼還在鍥而不捨找他的鬼。

 何虞心裡其實已經有了答案,但他不敢問不敢去證實,他想或許還是巧合,他有什麼值得他們苦苦尋找二十五年的?

 這個疑問一直纏繞著他,他害怕自己承擔不起那些期待,他在為自己的退縮找理由。

 還沒等他做好心理準備,踏出去那一步,江酌洲打電話提起了周培柯的事。

 是啊,周培柯,這個人他還沒有“還回去”,周培柯才是一切的罪魁禍首。

 於是何虞重新安靜下來,他要先解決這一切。在此之前,老鬼和阿秀不該出現在周培柯的視野。

 所有思緒在一瞬轉過,周培柯還在說道:“何虞啊何虞,你可知道,這個‘虞’本就有憂慮欺騙的意思,你在何家做到再好,你再優秀都不會得到應有的待遇,你所以為的父母只會打壓你苛責你,而你真正的父母呢?”

 “我特意為他們卜算過一褂,父親中年橫死,母親悽苦貧困,半生漂泊。”

 一股熱意湧上眼眶,何虞忽然覺得十分悲哀,同時心裡又湧上一股極大的噁心,對周培柯的厭惡和噁心。

 他的一生何其不幸和悲哀,周培柯,受人敬重的慈善家,多麼可笑和惡

 心啊。

 何虞沒有過恨,也很少憤怒,他所有的情緒都是低落向下的,他報復何家,看到何家三口一個個從高處跌落時,他依舊是平靜的。

 但現在,他悲哀也憤怒,更有對周培柯的恨。

 橫死,半生飄泊悽苦,只要一想到這些,何虞便有了濃濃的恨意。

 不會是半生的,他還沒有死,身上的符籙還在生效,周培柯的命是他們要送給宴聆青的功德。所以,即便他死了變成鬼,即便要魂灰魄散,他也要傷了周培柯。

 周培柯已經在說他本該過上怎樣的人生,那些聲音一字字一句句都在催著何虞的情感。

 周培柯嘆息一聲,轉身朝江酌洲的方向走近。

 最後一個。

 化鬼之後,也絕對是最兇厲的一個。

 說是要他們互相吞噬,但周培柯早已確定,其他幾個不過都是江酌洲的養料而已。

 有了這樣一隻鬼王,可保他百年不再為活著而費心了。

 只是江酌洲也是氣運最盛,他最無法把握的一個。在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存在時,周培柯有驚有喜。

 他身負邪煞,200年下來罪孽無數,一旦被這樣一個人注意到他,他會被壓制。

 所以一開始哪怕他再覬覦,也沒有動過江酌洲,直到發現他魂有殘缺,直到發現江家還有江應遠這樣一個惡種。

 同出一源的血脈,利用惡種去消磨魂有殘缺的氣運者,這是可以做得到的事。

 在江酌洲七歲那年,計劃逐漸展開了。

 久久沒有聽到聲音,江酌洲睜開了眼。那一雙眼睛,黑森森沒有任何光亮,危險、毀滅、可怖匯聚於其中,乍一看去,說他不是人類也大有可信。

 他盯著周培柯,周培柯也在注視他。

 “江酌洲,知道為什麼你和他們不一樣嗎?因為他們我只留下了印記,而你承載了我的罪孽。”

 當然只是一部分,那部分罪孽填補在那道缺口中,別人的罪孽和自己的魂魄怎麼可能相融,發瘋、崩潰、無法控制情緒便是受到的影響。氣運強盛時還可以壓制,一旦壓不住,徹底失去理智就是最終結果。

 這也是和他接觸過多的人會倒黴的原因,不相融的兩樣東西,或多或少都會溢散出來。

 而江酌洲幾次能化險為夷,終歸是還是江應遠這顆種子消磨得不夠多。

 “你……你本該父母健在,祖父祖母也會壽終正寢,”周培柯說到這裡停頓下來,江酌洲身上的東西太多太雜,他很難推算出更多東西。

 江酌洲還在盯著他,周培柯沒來由感到一股不安,他下意識想掐算一二,但又立馬停住。

 地點不合適,且就算算出有變,他也不會停止。

 我呢。

 江酌洲做了個口型,是在讓周培柯繼續。

 周培柯眼神越發淡漠,只說道:“你會得償所願,可惜……時間到了。”

 江酌洲卻一點點揚起嘴角,像是一條盤踞在陰處的毒蛇朝人吐著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