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 30 章
自然只能是姜循。
尋常女子沒有資格來此,更沒資格在此時插話。只有姜循敢在此時出現在東宮的議事廳中,只有姜循得到了太子的許可。
太子撐額偏頭,看著姜循帶侍女們從屏風後步出。
今日的姜循著黛藍春衫,素白披帛。她沒有私下的肆意時,垂眸斂目間,這身妝容讓她顯得端莊秀致,一派賢淑,當真是未來太子妃的典範。
爐上紫煙不緊不慢地飄,姜循望著太子和諸公:“今年開春,新茶剛來,我正好燒了些新瓷盞,請諸公試茶。”
時下世人附庸風雅,人人愛茶。
眾大臣正說得口乾舌燥,見她體貼,心中均感慰藉。
只宰相趙銘和目光鋒銳,不苟言笑。侍女為他奉茶,他也沒
()有多給一眼。
江鷺同樣沒抬頭,但他關注著此間所有動向。他發現前來奉茶的侍女,有一位侍女略僵硬,從一開始,就一個勁地往一個方向看。那個方向,是張寂所坐的位置。
暗流湧動間的微妙不必多說,茶盞在桌面不輕不重地磕一聲,打破了這短暫靜謐。姜循隨聲望去,見是那老臣趙銘和。
趙銘和向來不喜她:“朝臣議事,豈容你一介女流多舌?還不下去。”
老鰥夫。
姜循心裡將他罵了一通,面上仍是淡而平和:“大臣議事,本當在朝堂之上。下了朝廷,卻依然定不下章程,是否有些不妥?”
她話沒有說得太尖銳。
同一時間,奉茶侍女中那位略僵硬的侍女,儘量自然地端茶,目光一遍遍看張寂。侍女要擦過江鷺身邊時,忽然被什麼一絆,手中所端杯盞快要摔出。
侍女驚出了一身冷汗,但旁邊突兀伸來一隻骨節漂亮的手,穩住了盤中的杯盞,將那杯灑出一些的茶水接了過去。
侍女迷瞪看去,見是江小世子。
在一片臣子和姜循的爭執間,小世子面容清潤昳麗,朝闖禍的侍女輕輕“噓”一聲,眨一下眼,示意她不要自尋麻煩。
侍女被江鷺的容色驚豔,踟躕半晌,想到姜娘子只說把這盞茶給張指揮使,應當是因這是第一杯新茶,而張指揮使是她師兄的緣故。但此時這盞茶灑了一些,江世子又接了過去,她就不用多事了吧?
侍女便衝世子抱歉一笑,去為下一位端茶。
而江鷺收了那副溫潤模樣,垂著眼打開茶蓋,檢查這杯茶的異樣。茶沫自然,水霧蒸騰,清液湛湛。奇怪,問題在哪裡?
同時,他側耳傾聽姜循和人的論戰。
姜循正立在一眾男子中間,站姿嫻靜放鬆,眼角上挑的弧度卻如薄刃般,刺向在場所有人:“我自然也不想插嘴。不過嘛,諸位大人已快吵到晌午了,縱是大人們廢寢忘食,殿下下午卻還有其他事務要忙。”
她言外之意,分明嘲笑他們多事且無能,平白耽誤時間。
有大臣色變:“你!”
又一大臣說:“姜娘子牙尖嘴利,原來姜太傅就是這樣教女的。”
姜循望去:“徐公原來不講事實,只看綱常?”
她侃侃而談,舌戰群儒,不和大臣們講什麼道理,只用些俗話逼得人不好開口,面紅耳赤。趙銘和礙著身份冷哼一聲,卻也有些大臣保持沉默,顯然認同姜循。
她纖長單薄,典雅雍容,立於男子中,耀如明珠。
江鷺只瞥一眼,便繼續專心地檢查手中茶。
這時,一道威壓中年男聲開了口:“循循,慎言。”
姜循閉嘴。
周圍竊竊聲起伏,江鷺聽到“太傅”二字,意識到開口者的身份,掀目望去——
坐於太子身旁的中年男子,有一副美髯,目光幽黑,幾分儒雅。
原來這就是姜循的父親,一國太傅,姜明潮
。
而太子嘴角噙抹笑,仍在一旁觀望。
江鷺盯著姜循,忽然瞭然此時她在做什麼:她是被太子、太傅推出來得罪人的。她說夠了,姜明潮才開口制止。
敗了怪她,贏了無她。
江鷺放下茶盞,手指忍不住在桌上輕輕磕擊幾下——
姜循,你拋棄我,到底選了怎樣的人生?這就是你想要的?為什麼?
暮遜這時候,才緩緩開口:“朝政大事,在東宮,既是國事,也是家事。循循身份與尋常女子不同,孤允她入堂。”
趙銘和不贊同:“後宮涉政,乃是誤國。”
姜太傅在此時笑一笑:“趙公瞧不上天下女子,卻到底娶妻生女,和樂融融啊。”
暮遜拉架:“好了,吃茶吧。”
姜循的茶盞已經分給了諸位大臣,大臣們低頭默想。
茶盞輕叩聲斷斷續續,而暮遜在這時,似不經意地開口:“循循,你聽我們吵了許多天。你跟著你爹讀書那麼多年,平日也在我這裡聽過不少朝事,對大多公臣更是瞭如指掌。不知這主考官,你可有推舉啊?”
一時間,滿堂皆靜。
姜循分外隨意:“我一介小女子,其實也不認識幾位大臣。倒確實有幾位,我算是瞭解。比如我知道一位人物,才學淵博,文武雙全,曾是上一屆科考的廷魁(狀元)。除了年齡不大,沒在翰林院多待幾年,他倒是沒旁的不好。堂上諸公應該知道他呀,年前的孔益案,不就是他挖出來的嗎?他如今正任職於開封府……”
“好了,循循!”太子突兀打斷,笑容些許冷硬,“主考官何其位重,豈可兒戲。”
眾臣同樣神色各異,有的甚至……古怪。
旁觀的江鷺睫毛輕頓,將此記在心中。
而姜循收到暮遜的暗示,無所謂地收了話頭後,她又推舉了一位——“御史臺御史中丞,杜一平。”
眾人齊怔。
江鷺眉心微跳:杜?他想起了自己來東京前,爹寫信託付照看他的那家……他相看的那家娘子好像也姓杜……
杜一平年過而立,在御史臺辦公,為人低調,少問朝政。他曾在翰林院待過十年,又在中書省當過天子近臣,只因為人剛正不阿,被貶去御史臺,少人問津。
姜循不知從哪個旮旯把這個寶貝找了出來,真是煞費苦心。
趙銘和目光幽深地看眼姜循:此人剛直,非太子黨。若此人去禮部當這主考官,他不向著太子,舊皇派不是非要爭個高下。
暮遜踟躕:此人不是太子黨,卻也不是舊皇派。雙方遲遲定不下人,而春闈在即,不好過分拖延,此人倒是正好。但是這個人,萬一不聽話呢……
暮遜朝姜循看一眼,正好姜循俯眼望他。
暮遜心裡一激靈,捕捉到姜循的訊號:是了,此人已是雙方爭執不休之下的平衡點。姜循推舉此人,必然有幾分說法,只不方便當眾言明。
暮遜心中意動,口上卻仍道:“我等再
想想……”
姜循和暮遜(),總有些他人難以意會的默契。
江鷺心中生煩。他始終沒看出這杯茶水有何問題▼()▼[(),便乾脆以身試毒。但他端茶將飲時,忽然目光頓住。
他指尖僵凝,看到茶盞下的白玉瓷盤——
原來如此。
姜循新燒製的這套瓷器,每個瓷盤的花式圖案皆不同。而由姜循吩咐侍女想送給張寂的這盞茶下,磁盤上所刻的花,乃是夜合花。
“夜合花開滿香庭。”
此花可喻: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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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伎倆,她不停用。
姜循一邊公然與人談論朝政,一邊在私下裡,想和張寂暗通款曲。
她邀張寂今夜私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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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鷺捏著茶盞的手指因用力而蒼白,他驀地抬頭,看向張寂。
一直盯著江鷺的張寂,見這位俊秀郎君獨自坐在角落裡,兀自端茶許久而不飲,又突然看向他,目中冰寒。
張寂蹙眉,見江鷺移開目光。江鷺慢悠悠將茶飲下,茶杯被他撥在手中玩弄,清致間透著幾分陰霾狠意。
太子和趙銘和針鋒相對,姜太傅時而插幾句話。
姜循悠悠勸說。
日光漸斜,唇槍舌劍。暗潮湧動,不可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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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的爭吵最後,大臣們都默許杜一平,但還有些細節要商榷。
中午太子留眾人用膳,姜循錯後幾步,慢慢落到最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