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作品

第21章 在荒野中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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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庫委,我每天都會花大把大把的時間用來睡覺。——不睡覺的話還能幹什麼呢?躺在乾爽碧綠的草地上,老睜著眼睛盯著上面藍天的話,久了會很眩目很疲憊的。而世界永遠不變。

 再說,這山野裡,能睡覺的地方實在太多了,隨便找處平坦的草地一躺,身子陷入大地,舒服得要死。睡過一個夏天也不會有人來打擾你。除非寒冷,除非雨。

 寒冷是一點一滴到來的,而雨則是猛然間降臨。我露天睡覺時,總是會用外套蒙著頭和上半身,於是,下雨時,往往褲腿溼了大半截了,人才迷迷糊糊地驚醒。醒後,起身迷迷糊糊往前走幾步,走到沒雨的地方躺下接著睡。我們山裡的雨,總是隻有一朵孤零零的雲衝著一小片孤零零的空地在下,很無聊似的。

 其他的雲,則像是高興了才下雨,不高興了就不下。更有一些時候,天上沒雲,雨也在下——天上明明晴空萬里,可的確有雨在一把一把地揮灑。真想不通啊……沒有云怎麼會下雨呢?雨從哪兒來的?這荒野真是不講道理。但慢慢地,這荒野又會讓你覺得自己曾努力去明白的那些道理也許才是真正沒道理的。

 寒冷也與雲有關。當一朵雲飄過來的時候,擋住某片大地上的陽光,於是那一帶就給陰著,涼颼颼地竄著冷氣。

 有時候寒冷也與時間有關,時間到了,太陽西斜,把對面山的陰影推到近旁,一寸一地寸罩過來,於是氣溫就迅速降下來。

 我在山坡上拖著長長的步子慢吞吞地走,走著走著就不由自主開始尋找睡覺的地方。那樣的地方,除了要平坦乾燥外,還得抬頭觀察一番上面的天空,看看離這裡最近的一片雲在哪裡,再測一下風向,估計半小時之內這塊雲不會遮過來,才放心躺下。

 那樣的睡眠,是不會有夢的,只是睡,只是睡,只是什麼也不想地進入深深的感覺之中……直到睡醒了,才能意識到自己剛才真的睡著了。

 有時睡著睡著,心有所動,突然睜開眼睛,看到上面天空的濃烈藍色中,均勻地分佈著一小片一小片魚鱗般整整齊齊的白雲——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像是用滾筒印染的方法印上去似的。那些雲,大小相似,形狀也幾乎一致,都很薄,很淡,滿天都是——這樣的雲,哪能簡單地說它們是“停”在天空的,而是“吻”在天空的呀!它們一定有著更為深情的內容。我知道這是風的作品。我想象著風,如何在自己不可觸及、不可想象的高處,寬廣地呼嘯著,帶著巨大的狂喜,一瀉千里。一路上,遭遇這場風的雲們,來不及“啊”地驚叫一聲就被打散,來不及追隨那風再多奔騰一程,就被拋棄。最後,其碎片被風的尾勢平穩悠長地撫過……我所看到的這些雲,是正在喘息的雲,是仍處在激動之中的雲。這些雲沒有自己的命運,但是多麼幸福……那樣的雲啊,讓人睜開眼睛就猛然看到了,一朵一朵整齊地排列在天空中,說:“結束了……”——讓人覺得就在自己剛剛睡過去的那一小會兒的時間裡,世界剛發生過奇蹟。

 沒有風的天空,有時會同時停泊著兩種不同的雲。一種如霧氣一般,又輕又薄,寬寬廣廣地籠罩住大半個天空,使天空明亮的湛藍成為柔和的粉藍。這種雲的位置較高一些。還有一種,要低許多,低得快要掉下來似的。這種雲是我們常見的一團一團的那種,似乎有著很瓷實的質地,還有著耀眼的白——真的,沒有一種白能夠像雲的白那樣白,耀眼地,眩目地白。看過雲的白之後,目光再停留在其他事物上,眼前仍會晃動著那樣的白。雲的白不是簡單的顏色的白,而是魂魄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