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作品

第22章 我們的家

 一股股碎風從上方床單後卷著旋兒刮進來,吹進一陣細密的、濛濛的水汽。於是總有一團潮溼,涼乎乎地罩在枕頭上方,睡到後來,臉龐都溼潤了,不用摸也知道摸起來肯定黏糊糊的。

 半夜裡的風颳著颳著,突然間會猛地暴躁起來——似乎這樣的風突然不能明白自己在做些什麼了!似乎這樣的風颳到最後,突然發現自己什麼也沒能找到……到了後半夜,帳篷一陣急劇地抖動,風開始不分東南西北地亂吹亂刮,先是從上往下吹,再從下往上吹。我們的帳篷頂篷不時猛地鼓脹起來,要鼓破似的(實際上已經由此鼓破很多次了),又突然像是被巨人的口狠狠吸吮了一下似地,“吧!”地發出巨大的聲響,沉重地塌下來,緊貼在椽木上。

 撐起帳篷的樁子、柱子、檁子、椽木……到處都在嘎吱嘎吱亂響,貨架晃來晃去。每一陣篷布被風猛烈掀動的“嘩啦”聲,都緊貼耳膜,逼進心底。並且,這樣的響動越來越密集,聲勢越來越浩大……我裹著被子坐起來,大聲地喊出聲:“媽媽——怎麼了?!”

 ——幾乎就在同時,風猛地一下子就熄滅了!風聽到我說話了!我們全部靜下來,不知為什麼而害怕。世界也靜下來,風停了,帳篷被撼動時的餘顫還在兀自進行,並沿著遠一些的地方有一陣沒一陣地消失。風真的停了。河流和森林的轟鳴聲平穩清晰地遙遙傳來。風做夢一樣地停了。雖然帳篷的篷布還在喘息似的輕輕抖動。風停了。我感覺到我媽也在黑暗中的另一個角落坐了起來。但她什麼也沒有說。過了很久,在帳篷的另一邊,我外婆清晰地說:

 “你們聽——”

 我們仔細地聽,一種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越來越密。那不是風。我們像是失憶了一般,剎那間不能進行辨別。頭頂的篷布上有一道不久前被風吹裂的縫隙,正大大地敞著。雖然四下漆黑,我們看不到那道縫,但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有一種不像是風的風,正冰涼地、緩慢地、悠長地,從那一處長驅直入。

 直到最後,有一滴很大的水落到了臉上……原來是下雨了。

 更多的夜裡沒有雨,也沒有風。空氣漆黑平靜。那種黑——閉上眼睛那樣黑,睜開眼睛也那樣黑。半夜一覺醒來,黑得根本分不清上下左右。並且半夜裡醒來的時候,總是糾纏在醒之前的夢境之中——當混亂的夢中情景一遇上如此深沉厚重的黑暗,就會瞬間迸發出聲響啊顏色啊等具體的感覺。然後倏地兀然消失,讓你一無所有地面對黑暗,什麼也不能明白過來。然後翻個身再一頭栽進剛才的夢裡,睡死過去。於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在白天的明亮中醒來時,總是會發現自己正卷著被子,橫在床底下,而腦袋紮在一篷青草叢中。草叢上還淡淡開放著一些小花,近近地,驚奇地看著你。

 有時候半夜起床——半夜真不想起床呀!那麼冷,而被窩裡熱乎乎的,那麼舒服。但還是得起來(半夜起來嘛,當然是為了……)。

 身子一離開熱被窩,就完全進入寒冷之中。哪怕是夏天,到了夜裡溫度也會降到零度左右。地上的青草凍得硬邦邦的,掛滿了冰霜,踩在上面“喀嚓喀嚓”地響。

 比起帳篷裡面,在帳篷外稍微能看清一點周圍的情景。但也是一團沉暗的。或者說,那樣的“看”根本就不能算是看,頂多只能算是一種感覺而已——能感覺到周圍的情景,能感覺到周圍有光。然而,抬頭一看,忍不住“啊”地一聲……心就靜止下來了——星空清澈,像是封在冰塊中一樣,每一顆星子都尖銳地清晰著。滿天的繁星更是寂靜地、異樣地燦爛著。而夜那麼黑,那麼堅硬……這樣的星空,肯定是和別處的不一樣。在曾經的經驗裡,繁華明亮的星空應該是喧譁著的呀,應該是輝煌的,滿是交響樂的……注視著這樣的星空,時間久了,再把目光投回星空下的黑暗中。黑暗便更黑更堅硬了。本來至少還可以分辨帳篷裡外之別的,現在則完全一團糟。

 最美好的時光是清晨。天色微明的時候,總是會在光線中稍稍醒來一下,然後再次安心地睡過去——因為總算確認了世界仍是如此的,它到底還是沒有把我們怎麼樣呀。

 直到太陽完全出來了,清晰冷清的空氣裡有了金色和溫暖的內容,遠遠聽到帳篷區那邊有人走動和說話的聲音(——太好了,在夜裡的時候,總是會覺得此刻世上除了我們,就再也沒有別的人了……),才舒舒服服地裹著

 被子坐起來,再舒舒服服坐一會兒,想一會兒。然後才迅速穿衣套褲子。清晨很冷的。

 有時候會想,要是肚子永遠不餓的話,我們就永遠會在被窩裡呆一輩子的。雖然我們不辭辛苦地在這片草甸上搭起了房子,但最後真正棲身的,卻只有被窩(沒出息……)。

 有時候還會想:我們還會住進其他各種各樣的房子裡的。但是,無論醒在哪一處地方,醒在什麼樣的夜晚之後,那個籠罩我們和我們的被窩的東西,都永遠都不會比一面帳篷、一張塑料紙更為牢固了。

 您可以在百度裡搜索“我的阿勒泰?(.com)”查找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