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作品

第22章 我們的家

 下雨的時候,我們哪兒也去不了。好在下雨的時候,哪兒也不用去。最主要的是,不用出去挑水了,天上的雨水就是最好的水。雨在最大的時候,幾分鐘就可以接滿明晃晃的一大桶……那樣的時候,從天到地全是水,鋪天蓋地地傾倒,幾步之外就不能見人了。真是在哪兒也沒見過這麼大的雨啊!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以我們家的這個小棚為中心、半徑三四米那麼大的一團……白天好像黑夜,當然不至於黑到點燈的程度,但那樣的陰沉狹窄,那樣的寒冷——是隻有黑夜才能帶給人的感覺呀……雨小一點的時候,我們才可以看到更遠一些的地方。可以看到朦朧的山,高處黑壓壓的森林,還有不遠處渾濁洶湧的河——它陡然高漲,水漫上河岸,一片一片向草地上漾開,使那河流看起來寬了十多米似的。近處的草也全浸在水裡,與沼澤連成了一片。

 就在那時,帳篷門簾突然被掀開,閃進來一個人。他穿得又厚又笨,還套著很舊的,已經破了好幾處的軍用雨衣。他一進來就放下馬鞭,從大口袋裡掏出毛巾擦臉擦脖子,然後摘掉帽子,斜著抖動,傾倒出明晃晃的水。我們迎面感覺到他那一身的厚重的寒氣,於是趕緊把熱乎乎的煮雞蛋介紹給他。他大喜,連忙掏出五毛錢放在櫃檯上,剝一顆吃了。吃完後,想了想,又慎重地掏出五毛錢,再剝了一顆。

 他買了二十公斤喂牲口的黑鹽,又買了方糖茶葉襪子之類一大堆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還買了兩雙孩子的雨靴。

 最後他數了數剩下的錢,又買了幾顆熟雞蛋,小心地揣在懷裡。一定是給家人捎回去的。

 他把這些物品小心地裝進羊毛褡褳裡,排得緊緊的,褡褳兩邊的重量都分均勻了。再用自己帶來的一隻厚麻袋把鹽打好包,然後把褡褳往肩上一扛,拎上鹽袋子,準備出發。我們連忙勸他坐一會兒再走,說不定過一會雨勢就小了。於是他又坐了一會兒,但也只是一小會兒。

 他說雨太大了,如果一直不停的話,等天黑透了就什麼也看不到了,他的馬不能趕夜路。於是還是走了。我們站在門口,一直看著他冒著大雨把鹽袋在馬鞍後綁結實了,把褡褳掛好,取件舊外套蓋一蓋。然後翻身上馬,很快消失進了我們看不到的雨幕深處。

 然而過不了多久,雨就停了。沉暗渾沌的世界終於在陰雲密佈的天空下水落石出般清晰起來。雖然已是傍晚,但天色反而比白天時亮了許多,就像是今天的第二場天亮。我們都想到,這會兒歸途上的那個牧人,一定勒了韁繩,放慢了速度。同時會鬆開沉重的雨衣,抬頭舒暢地望一下天空……接著是風。雨季綿延了近兩個月,七月底,終於全部的雨都下得乾乾淨淨。天空猛地放了晴,世界溫暖,草原明亮。河水總淺下去,清下去了。草地也清爽了許多。我們又開始天天到河邊打水,踩著青草很悠閒地晃盪著去,再踩著青草一口氣急步拎回家。一路上不停地和鄰居們打招呼,每一個人的眼睛都是新鮮喜悅的。

 但是風來了。

 風總在下午刮起來。而上午——幾乎每一天的上午,萬里無雲,世界坦坦蕩蕩,太過平靜。彷彿永遠也不會有風。

 而風起的時候,又總讓人覺得世界其實本來如此——世界本來就應該有這樣的大風。我在半山腰往下看,再抬頭往高處看。我看到全世界都是一場透明的傾斜,全世界都在傾向風去的方向。我的頭髮也往那邊飄揚,我的心在原地掙扎,也充滿了想要過去的渴望。

 森林朝那邊起伏,河朝那邊流。還可以想象到森林裡的每一棵枝子,每一根針葉都朝著那邊指;河裡的每一尾魚,都頭朝那邊,在激流中深深地靜止。

 風通過沙依橫布拉克,像是沙依橫布拉克急劇地在世間奔馳。

 我總是會在有風的時候想沒風時候的情景——天上的雲一縷一縷的,是飄動的。而此時,那雲卻是一道一道的,流逝一般飛快地移動。

 草原鼓脹著力量,草原上的每一株草都在風中,順著風勢迅速生長。

 還有我的家,我看到我們那片帳篷區裡的每一頂氈房都在顫抖,每一座帳篷都鼓得圓圓的,隨時準備拔地而起。那地底深處被我們埋下的撐起帳篷的樁子,它也沒能躲過風。它在深處,丈量著風的無可丈量。並且只有它丈量出來了,它被連根拔起……我遠遠地看到我們家的頂篷又一次被掀開,又有一大塊塑料布給吹走了,我媽和我外婆在風中一前一後地追趕。

 我看到我家雞圈上到處繫著的,罩著的五顏六色的包裝袋、碎布條、還有塑料紙什麼的,呼啦啦地劇烈晃動。有的會突然沖天而起,逐風狂奔而去。

 風還把遙遠地方的雨吹來了。突然灑一陣雨點過來,

 幾秒鐘後又突然只剩下風乾淨地吹。

 風在每個下午如期而至,到了傍晚才緩和一些。一直到夜裡才會漸漸寧靜下來。直到更為平靜溫和的清晨。

 但是,有一些深夜裡也會颳風。夜裡的風比起白天的風,內容更黑暗,更擁擠,更焦慮。我們什麼也看不到,各自黑黑地裹在各自的被窩裡,不知道此時只是正在颳風,還是世界的最後時刻正在到來。

 風夾著碎雨不時地從帳篷裂開的縫隙裡灌進來,我們唯一能做到的只有在那一處扯開一條床單進行阻擋。我們緊裹棉被,蜷在那面床單下的黑暗中,深深地閉上眼睛。這風雨之夜,只有身邊躺著的那人最為寧靜。仔細地聽了又聽,她都沒有一點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