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叢音 作品

第 75 章 有始有終


在院中停下步子,楚召淮回身,微微俯身理了下衣襬。

姬恂還以為他又要下跪,下意識就要去扶他。

剛一伸手,就見楚召淮只是將衣襬上沾染的露水和花朵拂去。

姬恂:“……”

“陛下。”楚召淮垂著眼看著地面,並不看他,“昨日我已說得明白了,就算您扣著我舅舅,也不妨礙我孤身回江南。”

姬恂看他腿痠麻得正搖搖欲墜,低聲道:“你先坐下。”

楚召淮也沒客氣,扶著院中的石桌緩緩坐下。

姬恂也跟著坐在離他最近的凳子,解釋道:“我並未攔著白院使回江南,只是你身子不適,經受不得長途跋涉,要想離京,起碼要養好身子。”

楚召淮道:“我是大夫,哪會將自己醫死,陛下放心便是。”

姬恂倒茶的水一頓。

這話姬恂將他送去護國寺那日時,楚召淮也曾說過。

只是那時他是活蹦亂跳的,一

邊笑一邊說,還自誇“本神醫妙手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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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此時截然不同。

姬恂掩下眼底複雜的神情,低聲道:“馬車顛簸,水路你又暈船,無論那條路都會遭罪,你不必和我置氣而委屈自己,你舅舅說最好在京中修養一個月,等身子養好了再說。”

姬恂和白鶴知考量得一樣。

楚召淮如今身子太弱,無論去哪兒都經受不得長途奔波之苦,離魂症隱隱有了起色,若強行出門恐怕心疾也要發作。

楚召淮愣怔半晌,抬頭看向姬恂。

好一會,他沒來由地道:“你騙我。”

姬恂一怔,道:“沒有騙你,從今往後都不會再騙你。”

這句本是鄭重其事的承諾,可卻像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楚召淮無神的眼瞳好像終於有了光亮。

露水懸在草尖,終於不堪重負啪嗒一聲砸落到地上。

楚召淮忽然哭了。

姬恂肩膀微顫,心口像是被一隻手狠狠攥住,疼痛從心尖襲遍全身。

“召淮……”姬恂放輕聲音,握住楚召淮沒受傷的手背,“我發誓,從今往後再也不會哄騙你。”

楚召淮羽睫輕輕一眨,無光渙散的眸瞳源源不斷落著滾燙的淚水,倏地砸在姬恂手背上,將他燙得手一顫。

他還是道:“你騙我。”

姬恂愣怔半晌,伸手撫向楚召淮滿是淚水的臉,呢喃著道:“是,我騙了你。”

這麼多日以來,楚召淮第一次和姬恂直直對視。

這雙眼睛,和半月前全然不同。

那時的楚召淮像是流淌在山澗間活蹦亂跳的潺潺流水,山路崎嶇,他卻從不畏懼艱險,努力而艱辛地向陽活著。

可現在,那雙漂亮的眼瞳像是乾涸的泉眼,山間碎石黯淡無光。

……沒有半分生機。

這泉潺潺清甜的流水,終於被他磋磨得酸苦滯澀,困成一汪死水。

楚召淮看著他,茫然地問:“我是你養在籠中的鳥雀嗎?”

這是楚召淮第二次問這個問題,意思好像和之前不同。

姬恂輕聲回答:“我從未將你當成鳥雀……”

楚召淮淚水簌簌而落,好像情緒終於在亂糟糟的毛線球中找到一個發洩口,他哆嗦著上前,纏滿紗布的雙手揪住姬恂的衣襟,不解地呢喃道。

“那為什麼你從來不聽我說話?以前是,現在也是。”

姬恂呼吸一頓。

“你覺得我只是一隻籠中的鳥兒,一切都該聽從你的安排。”楚召淮越說呼吸越緊,喃喃質問他,“姬明忱,你……你何時將我當成過一個活生生的人?”

姬恂僵在原地。

他想要反駁,想要楚召淮不這樣自輕自賤,可喉中卻像是堵住似的,一個字都發不出。

“聽我說話……”

楚召淮積攢多日的情緒終於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他滿臉是淚地痛哭出聲,近乎哀求地哭著質問他。

“為什麼你從來不聽我說話?我要和離,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我要你不要碰我……可你何時聽過?姬恂,王爺,陛下……你能不能將我當成一個人一樣對待?我求求你,哪怕只有這一次?”

楚召淮徹底崩潰了。

為什麼要將他當成只需要糊塗愚昧、完全沒有自我意識的牲畜,在嚴絲合縫的籠中一無所知等待?

為什麼在做出這些事後,還期盼著他和從前般如常相處?

他有血有肉,也不強求

別人愛他,他只想要姬恂把他當成活生生的人。

而不是籠中的一隻鳥雀。

楚召淮滿臉是淚,明明掌心下的軀殼溫暖,卻好似觸碰到那具屍身時的感覺一樣,痛得他呼吸越來越艱難。

“我喜歡你……”
楚召淮嗚咽著道,“我承認了,我很喜歡你。”

姬恂身軀倏地一顫。

楚召淮伸手抱住姬恂的脖頸,將額頭埋在他頸窩中——明明是個極其依戀的姿勢,他卻痛苦得渾身發抖,哭聲斷斷續續,嗚咽著求他的心上人。

“所以我求求你,放我走吧。”

姬恂已整個人僵在原地,眼眸像是蒙上一層霧氣,許久沒有回神。

他從不知道……楚召淮心中是這樣想的。

假死之事能有一萬個理由來解釋,可所有人都弄錯了重點。

一切的苦衷、緣由,楚召淮全都知道。

正是因為他理智知曉姬恂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他好”,所以無法理所應當地怨他恨他——若他真的心生怨懟,便是不識好歹,不懂別人的苦心。

楚召淮寄人籬下多年,心中通透又剋制。

他不能怨恨任何人,只能將所有委屈和難過憋悶在心中。

……險些將自己一點點逼瘋了。

楚召淮積壓心中的委屈、怨恨、悲傷,混合著對姬恂的愛徹底發洩出來,可是愛並不能讓他中和所受的苦,反而像是火上澆油,烈火焚身,將他燒得無處可逃。

他只想逃離京城,逃離璟王府。

逃離姬恂。

姬恂渾身四肢百骸好像都被這一聲聲的哀求擊碎,讓他痛得體無完膚。

他曾經設想過有朝一日楚召淮會被他逼到極限,徹底忍住羞臊,對他說出這句“喜歡”。

但從來沒想過會是在這種情況下。

楚召淮將自己的心剖出來給他看,一腔真心熱忱乾淨,滿滿的全是他。

……卻是為了離開他。

姬恂手都在抖,他近乎妥協地閉上眼,收緊雙臂將楚召淮擁在懷中,終於說出一句。

“好。”

楚召淮耳畔嗡鳴,沒聽清他在說什麼。

姬恂抬手捧住楚召淮的臉側,眼瞳通紅,泛著血絲,像是在極力壓抑著情緒,聲音卻是溫柔的。

“召淮,召淮看著我。”

楚召淮淚水止不住,茫然看他。

姬恂將他臉上的淚水擦去,指尖在微微發著抖:“這次絕沒有騙你,等你病好白鶴知就帶你回江南,好不好?”

楚召淮像是聽懂了,臉上掛著水珠,神情呆了呆。

“回……回江南?”

“嗯,回家。你儘管在白府養病,想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我不攔你。”

心口好像被人捅了一刀,連帶著身上未癒合的傷口,疼得姬恂臉色蒼白,可他強迫自己吐出後面那句好似帶血的話。

“我也……不會來煩你。”

楚召淮喃喃道:“真的?”

“嗯,絕不騙你。”

楚召淮情緒沒穩住,說話聲都在抽噎,只會重複姬恂的話。

“不、不騙我?”

姬恂一手環著他單薄的後背一手輕抬著攏住他的後腦勺,好像將人嚴絲合縫擁在懷中。

這是最後一個擁抱。

楚召淮像是意識到了什麼,雙手哆嗦著摟著他的腰,眼淚簌簌而落,埋在他懷中再次失聲痛哭。

“我害怕……”

姬恂抱緊他(沒問他怕什麼。</p>
                          <p>楚召淮終於找到了發洩口,只需要全都說出來,不需要回應。</p>
                          <p>楚召淮果然沒等他回應,嗚咽著語無倫次道:“我以為你死了,我還沒治好你就死了,我害怕,還好你沒死……”</p>
                          <p>姬恂眼中全是血絲,他大掌微顫著撫摸楚召淮的後腦勺,好半晌才發出一聲:“嗯,沒死。”</p>
                          <p>和前幾日的沉默寡言不同,楚召淮哭得嗓音沙啞,腦海意識已昏昏沉沉的,卻還在抱著姬恂呢喃著前言不搭後語。</p>
                          <p>“那具屍首很可怕,不要……不是你,我不要在京城,護國寺的菩薩不靈驗的,我要回家……”</p>
                          <p>姬恂抓著楚召淮空蕩蕩衣袍的手死死攥緊,指甲幾乎陷入掌心中,呼吸好似都泛著濃烈的血腥味。</p>
                          <p>他本來心如刀割般聽著,可越聽越不對勁。</p>
                          <p>楚召淮呼吸開始急促而凌亂,他卻好像一無所知,眼瞳渙散著還在抓著他喋喋不休胡言亂語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