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書白 作品

終章·三

    “抓起來!”

    蘇查大聲下令,數十輕騎立刻直襲而上,長月握緊了劍,晚月努力打馬,大喊了一聲:“駕!”他們身後追兵緊追不捨,其中一個衝上前來,舉起弓箭,對準了馬頭,將羽箭直射過去!晚月勒緊馬頭,將馬頭死命一偏,勉強躲過了這一箭,然而馬驚叫而起,維持不

    住原本的平衡,就朝著地上摔了過去。

    楚瑜感覺身子猛地失衡,她一手撐住車壁,一手抱住孩子,就在馬車即將摔下的片刻,一把長槍猛地擋在馬車車壁之上,對方雙手用力一挑,馬車便重新立了起來。

    所有人都愣了愣,隨後只聽一個清朗又沉穩的男聲開口:“回去!”說完,對方便提著紅纓槍朝著追來的追兵衝了過去,馬車重新衝向城池,楚瑜呆呆抱著孩子,還沒反應過來,片刻後,她猛地意識到剛才是誰說出的話!她撲在窗邊,卷

    起車簾,隨後就看到了那青年。他似乎瘦了許多,素白的布衣上染了塵土,長髮高束,銀槍在日光下流光溢彩。他且戰且退,在戰場上游刃有餘,對方奈何他不得,便又一波箭雨落下,他疾步退開,足

    尖輕點落在了馬車車頂之上,纓槍在手中輪得密不透風,只聽叮叮噹噹,卻就將那箭全部擋了回去!

    楚瑜心跳得飛快,她知道那個人就在上面,就在她身邊,就在護著她!

    她都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歡喜至極,卻就有了一種想哭的衝動。她剋制著自己,緊咬著下唇,感覺身邊喧鬧逐漸遠去,隨後聽見那青年朗聲道:“關城門!關城門!”

    而後城門緩緩關上,馬車慢了下來,過了許久後,馬車停住,周邊也沒了聲音。

    她抱著孩子,沒敢動彈,接著就看見馬車車簾被人捲起,露出青年帶著笑意的面容。

    “我都來了,還不出來見我麼?”

    他開口出聲,楚瑜呆呆瞧著她,一時竟覺得平日那些沉穩大氣似乎都不在了身上,她剋制著自己,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將手搭在他伸出的手上。

    她握著他的手,握得特別緊。她一步一步從馬車上走下來,旁邊晚秋上前道:“夫人,將顧大公子交給我吧。”

    楚瑜點點頭,將人交到晚秋手裡,隨後走到了馬車邊上。

    衛韞低頭瞧她,含笑道:“許久……”

    話沒說完,對方就猛地伸手,死死抱住了他。

    她撲入他懷裡時來的猝不及防,他甚至都被撞得往後退了一步。

    衛韞愣了愣,失笑片刻後,他覺得有種莫名的溫情從他心中湧了上來。他抬起手,將人擁入懷中,溫和聲道:“我來了。這次就守在你身邊,不走了。”

    楚瑜不說話。

    其實她也知曉,衛韞的身份,說這樣的話不過是安慰。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此刻這麼說,她就覺得應當信。他們兩人靜靜擁抱了片刻,一輛馬車疾馳而來,馬車急停在兩人身邊,顧楚生捲起簾子,怒道:“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裡親親我我?送大夫人回府去休息,讓大夫來請脈,

    衛韞你滾上來,隨我去城樓!”

    衛韞和楚瑜都有些尷尬,兩人對看一眼,衛韞摸了摸鼻子,輕咳了一聲道:“你先好好休息,我去城樓了。”

    “嗯。”

    楚瑜應了聲,笑著道:“去吧,別擔心我。”

    衛韞也沒耽擱,轉身上了顧楚生馬車。顧楚生見他上來,冷哼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衛韞笑了笑道:“顧兄對我似乎很是不滿?”

    “叫顧大人,”顧楚生睜開眼,冷聲道:“誰與你稱兄道弟?”

    “其實,自淳德帝至如今,我與顧兄也算出生入死,肝膽相照……”

    “你歇一下,”顧楚生抬起手,認真道:“麻煩衛王爺認清楚,我與衛王爺一直以來,是奪妻之仇,利益合作,您要說什麼就趕緊說,千萬別同我說這些有的沒的。”

    “好吧。”衛韞苦笑起來:“只是覺得如今國難關頭,想與顧大人攜手並進。”

    顧楚生沒說話,他盯著外面,冷聲道:“不用你說,自當如此。”

    馬車很快到了城池,顧楚生領著衛韞上了城樓,兩人一面往上走,一面交換著信息。

    等到了城樓之上,面對著浩浩蕩蕩的大軍,顧楚生捏緊了拳頭:“所以你的意思是,這裡的軍隊,有十萬之眾?”

    “對。”

    “我們還沒有援軍?”

    “是。”

    “那你來做什麼?!”顧楚生怒吼出聲:“你這樣的將才,來同我們一起送死嗎?!”

    衛韞沒說話,他雙手攏在袖間,平靜道:“你若是我,你不來嗎?”

    顧楚生愣了。

    他呆呆看著衛韞。

    如若是他,他的妻子,他的孩子,都在這裡,身為一個男人,哪怕是來赴死,他也當來。

    衛韞輕嘆了一口氣,拍了拍顧楚生的肩膀道:“顧兄,別多想了,且想想如今該做什麼吧。”

    說著,他轉過頭去,看向外面笑著瞧他的蘇查。

    “能守城嗎?”

    顧楚生捏著拳頭,衛韞點點頭:“能。”

    “能守多久?”

    “三天。”

    “三天之後呢?”

    “依著蘇查的性子,必定屠城。”

    顧楚生整個人身子一凜,他震驚看著衛韞,衛韞神色平靜:“邊境一直都是如此。”

    北狄軍之殘暴,素來如此。

    投降可以保住城池,可換來的就是屈辱和。拼死抵抗,要麼贏,要麼死。這是華京、是被邊境那人肉築起的長城所保護著的人永遠體會不到的殘忍。然而此時此刻,這傳說中一直是人間天府的華京,這風流了幾百年、醉生夢死了幾百年的華京

    ,卻得面臨著這樣的屈辱。

    猶如一個貌美女子,要麼以死保了忠貞,要麼脫了衣服,換取苟且偷生。

    顧楚生腦子一片混亂,聽見下面人道:“衛韞,你也來了?”

    “蘇查,”衛韞笑起來:“沒想到啊,你居然能出現在這裡。”

    “受楚帝相邀,在下卻之不恭啊。”

    蘇查大笑起來:“只是怎麼,我來了,你們關著城門做什麼?你們皇帝都讓我進去坐坐,你們擋著我,是要違揹你們皇帝的意願嗎?!”

    “陛下的意思,我們自然不敢違背。”

    衛韞輕笑:“可是,我們陛下怎麼可能請你過來呢?為了來我華京混口飯吃,”衛韞猛地提了聲:“北狄人都他媽這麼不要臉的嗎?!”

    “混賬!”

    蘇查怒喝出聲,北狄軍中不知是誰用北狄語怒喝出聲:“殺衛韞!”

    “殺衛韞!”

    “殺衛韞!”十萬人手持兵刃,整齊劃一高吼起來。衛韞站在城池之上,單腿踩在城牆上,聽得下面震天殺喊之聲,面上卻毫無畏懼,大笑出聲:“十幾萬人喊著要殺爺,不就是因為爺

    砍得你們站都站不起來嗎!今日人多了,是不是才裝著狗膽,敢當著小爺面來喊那麼幾句了?”

    “你少說兩句。”

    顧楚生皺起眉頭:“怕破城後他們不殺你麼?”

    衛韞笑意盈盈看過去:“我巴望著呢。”

    下面被衛韞罵得一片騷動,蘇查冷笑出聲:“衛韞,你等著,我一定要讓你跪下來,叫我爺爺。”

    衛韞提著長槍笑而不語,蘇查被他連回應都不給搞得怒火燃起,正要罵什麼,旁邊張輝道:“北皇,您答應過我們陛下的。”

    蘇查深吸了一口氣,擺了擺手道:“我知道,你別嘰嘰歪歪。”

    說著,蘇查抬頭道:“衛韞,我給你們一個機會,你們將梅妃和楚帝交出來,我可以饒你不死。”

    衛韞輕笑:“我大楚天子說交就交,你當我衛韞是吃素的呢?”

    “衛韞,”張輝駕馬走上前去:“我知道你自己生死不在意,楚瑜你也不在意嗎?”

    衛韞和顧楚生神色一動,張輝平靜道:“將陛下和長公主交出來,我們可以讓你看著楚瑜出城,我保楚瑜不死。”

    “戰爭是男人的事,’張輝抬眼看向衛韞:“你一定要把妻兒都搭上嗎?”

    衛韞沉默著,許久後,卻是顧楚生道:“你如何保證楚瑜安全離開?”

    “顧大人若不放心,可以跟著楚瑜一起出城。只要將陛下和梅妃交出來,你們都可以走。”

    “我也可以?”衛韞嘲諷出聲,張輝點頭:“自然。”

    然而,一個棄城逃亡的將領,就算逃回去,這一輩子的聲譽也就完了。

    顧楚生和衛韞互相看了一眼,片刻後,衛韞道:“我們商議一下。”

    “一天為限。”張輝冷靜道:“一天之後,我們攻城。”

    衛韞冷下臉,他站起身來,果斷走下城去。

    顧楚生跟著下了城樓,跟在他身後的道:“我們去找長公主商量一下……”

    “無需商量。”衛韞走得極快:“明日挑選精兵,你護著他們出城。張輝是趙月的走狗,只要你們控制住趙月,看在趙月和梅妃肚子裡那個‘孩子’的份上,他都不敢動你們。到時候你將楚

    瑜送……”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一時之間,他竟發現,天下之大,他竟然不知道要將楚瑜送到哪裡,才是安穩。

    顧楚生也知道他停頓下來的原因,片刻後,他嘲諷笑開:“我該將她送到哪裡去?”

    “白州被北狄所擾,昆州與燕州僵持,瓊州華州在宋四手裡早晚被人吞噬,洛州被陳國拖著,其他各州諸侯林立,戰火紛亂,我想讓她躲,又能躲到哪裡去?”

    衛韞沉默著,好久後,他抬眼看著顧楚生:“顧楚生。”

    “嗯?”

    “那就去白州。你們在白州等著,”衛韞神色平靜:“我已經安排好一切,這天下總有太平的一日。”

    他與趙月,都給各自珍愛那個人留下了退路,無論是他贏還是趙月贏,這天下終究會有一個結局。

    “那你呢?”

    顧楚生看著他:“明日你會與我們一起出城嗎?”

    衛韞提著長槍,他似乎是愣了愣神,片刻後,他笑起來:“不了。”

    他溫和道:“我太瞭解蘇查了。他恨我入骨,我若走了,他一定要拿華京的百姓洩憤。我不能走。”

    顧楚生沒說話許久後,他終於道:“你會死。”

    衛韞面色不動,他發著愣,也不知在想什麼。片刻後,他吶吶發出了一聲:“啊,我知道。”

    他來時就知道,也做好了準備。

    “可是,哪又怎麼樣?”

    衛韞笑了笑:“我有得選嗎?”

    他一輩子的路,哪一次,又有得選?

    他轉過身,笑著道:“顧兄,走吧,我們先回府好好吃一頓吧。”

    顧楚生沒說話,衛韞抬手去搭顧楚生的肩,彷彿哥倆好道:“顧兄,以後要麻煩你……”

    “放開。”

    顧楚生抖開他的手:“我不和你稱兄道弟。”

    “顧兄……”

    “滾!”

    “好吧,”衛韞嘆口氣:“顧大人,”他言語裡有了哀求:“我有一個忙,想要你幫一下。”

    “嗯?”

    “明日阿瑜就要出城了。”

    “嗯。”

    “我想,今晚能不能在顧府舉行一次喜宴。”

    顧楚生頓住了步子,衛韞目光裡帶了幾分柔和:“我一直同她說要娶她,我怕來不及。”

    顧楚生抬眼看他,衛韞眼中帶著笑意:“就想著,能不能先和天地說一聲。人一輩子做過什麼事,總該有個儀式,有個見證。”

    “你當我顧府是什麼地方?”

    顧楚生聲音裡帶著冷意,衛韞沒說話,他就靜靜看著他。

    那一瞬間,顧楚生不知道為什麼,驟然想起上輩子,衛韞上輩子似乎和如今的他截然不同。

    上輩子的衛韞喜歡穿黑衣,如今的衛韞喜歡穿白衣。上輩子的衛韞走到哪裡,都是人間地獄;如今的衛韞站在那,便是春暖花開。

    可是從未變過的是,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這個人都沒有放棄過大楚,放棄過百姓。

    他其實完全可以走,走了也不過就是留下一個罵名。

    但人一輩子罵名又算得了什麼?上輩子多少人罵他殘暴,不也一樣過了嗎?

    名聲哪裡比得上性命,這一城百姓,又與他有什麼干係?

    他想叱責他,然而卻在對上對方清明的眼時,什麼都說不出口。

    他有些不忍去看對方的眼睛,摔袖轉身,然而走了幾步後,他終於頓住步子,冷著聲道:“我讓人問問阿瑜。”

    說著,他疾步走上前去,衛韞愣了愣,隨後高興笑開。他跟上去,歡喜道:“顧兄,我便知你是個好人……”顧楚生回了家裡,他終究是自己問不出口那句話的,他讓人去問了楚瑜,楚瑜正在屋中聽著人報著外面的情景,便看見顧楚生的管家走進來,面上有些哭笑不得道:“大小

    姐,我家大人讓我來問問您,今夜想為您辦一場婚事,您方便嗎?”

    楚瑜愣了愣:“婚事?”

    “是,衛王爺託我家大人來問,今夜為兩位舉行一場婚禮,雖然簡陋些,但也是大傢伙做個見證,王爺問您願不願意。”

    楚瑜反應不過來,她呆呆看著管家,她本想問為什麼要在此事舉辦婚事,然而卻又驟然想到外面十萬鐵騎。

    衛韞要在此時辦婚事,怕是存了和華京共存亡的心了。楚瑜倒也不以為意,她明瞭過來後,低頭笑了笑,隨後道;“好。”

    楚瑜贏下來,大家立刻去張羅起來。顧楚生本就準備了嫁衣婚服,臨時便讓人拿了出來。

    衛韞換著衣服的時候,顧楚生站在他身後,衛韞小聲道:“顧兄,這件衣服是不是小了一點……”

    “我的尺寸。”

    顧楚生冷冷開口,衛韞愣了愣,抬起頭來,看著顧楚生,意味深長。

    顧楚生譏諷一笑,轉過頭去,

    等衛韞換好衣服後,顧楚生道:“一切從簡,拜個天地喝個喜酒算完事了。”

    衛韞笑意停不下來,應聲道:“這事兒我沒經驗,聽顧兄的。”

    顧楚生往前走著的腳步微微一頓,轉過頭來,冷著聲道:“把喜服給我脫下來!”

    “我錯了,”衛韞趕緊賠笑:“是我沒其他意思,我錯了。”

    顧楚生冷著臉回頭,領著衛韞一路往前去。走到庭院中央時,他看見楚瑜早早候在那裡,她穿著合身的喜服,帶著蓋頭,靜靜站立在那裡,就帶了一種讓人安定的力量。

    衛韞靜靜看著那個人,突然就不敢上前去,還是顧楚生開口道:“怕了?”

    衛韞回過神來,笑了笑道:“情怯而已。”

    說著,他走上前去,來到楚瑜身前。

    楚瑜手裡握著紅綢,他握起紅綢的另一端,楚瑜知曉他來了,忍不住顫了顫。籠統算起來,這是她第三次嫁人,然而直到這一次,她才第一次感受到那種,歡喜的、圓滿的、帶著期許和說不清的溫柔的情緒。在這個人握著紅綢的那一刻,她就覺得

    ,這一輩子,就該是這個人了。

    第一次嫁人的時候,她還年少,莽莽撞撞喜歡一個人,也不知道對方喜不喜歡自己,於是成婚的時候,忐忑不安,又茫然又高興,還帶了些擔憂和恐懼。第二次嫁人的時候,她心死如灰,那一場婚於她而言,更多隻是責任和救贖,她彷彿是完成任務,又從那場任務裡,體會出了幾分溫暖和善意。好像對世界徹底絕望的人

    ,從一片廢墟中,扒拉出那麼點可憐的顏色。

    而這一次嫁人,她終於明白,一份喜歡,一場愛情,一段姻緣,應當是什麼樣子。

    她跟隨著他的腳步,他如同當年的衛珺一樣,小心翼翼走在她前面,似乎隨時怕她摔倒一般,走過門檻,他還要刻意停下腳步,小聲說一句:“小心腳下。”

    然後扶著她,走進屋中。

    楚瑜低著頭,她在蓋頭下看不見衛韞的模樣,卻猜想著這個人必然同自己一樣,嘴角的笑意壓都壓不住。在場沒有兩人的高堂,於是他們就對著前方的位置虛虛一拜,然後又轉過身,拜了天地。等到夫妻對拜,衛韞靜靜看著她,好久後,鄭重彎下腰來。兩人額頭輕輕碰了一

    下,都僵住身子,隨後衛韞笑起來,他笑聲傳到楚瑜耳裡,她也忍不住笑了。

    而後長月晚月扶著楚瑜進了洞房,其他人就拖著衛韞去了酒桌。

    一群青年男人喝喝鬧鬧,就連顧楚生這樣的人,都忍不住多喝了幾杯。